开篇讲了从小只对象棋痴迷,二十岁便夺得世界冠军的岑托维奇的奇闻轶事。

之后,“我”诱导麦克康纳向岑托维奇发起挑战。在对弈过程中,在一位二十多年没有摸过棋子的旁观者B博士的帮助下,竟然和岑托维奇达成和局。

后面详细讲了这位旁观者B博士的经历。

B博士是奥地利人,其家族是帮助大修道院和皇室成员管理资产。纳粹入侵之后,奥地利人都被关到了集中营,而纳粹想从B博士这类人身上榨取金钱或重要材料,因而被关到大都会饭店。

“他们想从我们嘴里逼出他们所需要的‘材料’,采用的不是毒打或者用刑,而是以杀人不见血的方式,采用最最狡猾歹毒的隔离手段。他们并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只是将我们置于完全的虚空里。大家都知道,像虚空那样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那种压力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办不到的。他们把我们每个人分别关在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里,关进一间同外界绝对隔绝的房间里,不用拷打和冰冻从外部给我们压力,而是让我们从内心产生一种压力,最终砸开我们的两片嘴唇。乍一看,安排给我的房间绝对不能说不舒服。这房间有一扇门,一张床,一把沙发椅,一个洗脸盆,一扇上了栅栏的窗户。可是这扇门白天黑夜都是锁着的,桌上不许放纸和铅笔,窗户外面是一道防火墙;在我周围,甚至在我自己身上都是空无所有。我的每样东西都被搜走了:搜走手表,让我不知道时间;搜走铅笔,我就无法写东西;搜走小刀,使我无法割断动脉血管;就连抽支烟稍微提提神也不允许。除了不许说话、不许回答问题的看守,我见不到一张人的脸,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早晨,眼睛、耳朵以及所有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一丝养料,你成天寂寂一身,茕茕孑立,守着桌子、床、窗户、洗脸盆等四五件不会说话的东西,一筹莫展;你就像玻璃罩里的潜水员,身处寂静无声的黑黝黝的海洋里,甚至感觉到通向外部世界的绳索已经扯断,你永远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底拉回到水面上去了。整天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东西可听,没什么东西可看,你的周围到处是一片虚空,一片绵延不断的完全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虚空。你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但是,即使是看似毫无实体形迹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啊,否则它就要开始旋转,就要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思想也受不了虚空。你从早到晚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等啊,等啊,等啊,你想啊,想啊,想啊,直到太阳穴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仍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孤独一人。”

之前有幸经历过类似的虚空与孤独,但还好我有纸和笔,然后就不断地写啊写。我会在晚上大声地唱那些能回忆起来的所有音乐。我回一遍遍阅读能看到的所有有文字的东西。

后来B博士在一次审讯中偷了一本书,并安然地将书带回了房间。

“您大概会想,我一定立即抓起书来看了看,就读了起来。完全不是!首先我要品味一下阅读前的乐趣。我身边有了一本书,自己可以先去幻想一番,这本窃得的书最好是哪一类,这是一种故意延缓的、并且使我的神经奇妙地兴奋起来的快乐:首先这是一本印得很密的书,有很多很多字,有很多很多薄薄的书页,这样我就可以多读一些时间,再就是,我希望这是一本能够在精神上给我激励的作品,不是肤浅的、轻松的作品,而是本可以学习、可以背诵的作品,最好是诗歌,是歌德或荷马——这是个多么大胆的梦啊!可是我终于无法继续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和好奇心了。我往床上一躺——这样,万一看守突然把门打开,他也抓不住我的把柄——哆哆嗦嗦地从腰带下抽出书来。
看了第一眼就使我大为扫兴,甚至感到极其恼怒:冒着那么大的危险窃得的这本书,积聚着那么热烈的期望的这本书只是一本棋谱,是一百五十盘名局汇编。要不是我的窗户闩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我一怒之下不把书从窗户里扔出去才怪,我要这么一本毫无意义的书有什么用?我上中学时像大多数学生一样,无聊的时候偶尔也下棋玩玩。可是这本理论的东西我要它干吗?没有对手可不能下棋,更不用说没有棋子和棋盘了。我懊恼地把这本棋谱浏览了一下,心想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可读的东西呢,譬如说一篇序言啦,一篇导读啦。但是除了一盘盘名局的光巴巴的正方形棋图以及棋图之下起先令我莫名其妙的符号,诸如a2—a3,Sf1—g3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这一切我觉得像是一种无法解开的代数方程式。后来我才渐渐地猜出,a、b、c这些字母代表经线,数字1至8代表纬线,两者相合就可以确定每个棋子的位置。这么一来,这些纯粹图解式的示意图毕竟获得了一种语言。我思忖,也许我可以在囚室里做一个棋盘,然后就照着棋谱把这些棋局摆一摆;像是上天的旨意,我床单的图案恰好是粗线条的方格子。把床单好好一叠,终于把它摺出六十四个方格来了。于是我就先把书藏在褥子底下,并将书的第一页撕掉。接着我就开始用我省下来的小块面包屑做成王、后等棋子的样子,不言而喻,棋子做得很可笑,很不完美。经过不断努力,我终于可以在方格床单上摆出棋谱上标明的各个位置了。我把这些可笑的面包屑棋子的一半涂上灰,使颜色深一些,以示区别。但是当我试图用这些棋子将一局棋从头到尾复盘时,起初我失败了。头几天我摆棋的时候,摆着摆着就乱套了,一局棋我就得摆五次,十次,二十次,每次都是从头摆起。不过世界上有谁像我这个虚空的奴隶拥有那么多无法利用的和毫无用处的时间呢?又有谁有那么多无法估量的欲望和耐心呢?六天以后我已经能完美地把这盘棋下完了,再过八天我连面包屑都不用放在床单上,就可以把棋谱上这一盘每步棋的位置记得清清楚楚,再过八天,连方格床单也用不着了。起先棋谱上a1、a2、c7、c8这些抽象的符号现在在我脑子里都自动变成了一个个看得见的形象化的位置。这个转化完全成功了:我将棋盘连同棋子都投影在我的脑袋里,光用棋界用语就能看到每步棋的位置,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只要朝乐谱看上一眼,就足以听出各个声部以及和声来。又过了十四天,我已经能毫不费力地背下棋谱上的每一盘棋——用行话来说,就是下盲棋。现在我才开始懂得,我这次大胆的偷窃给我带来了无可估量的欣慰。因为我一下子有事做了——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说这是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事,不过它确实摧毁了包围着我的虚空,有了一百五十盘棋的棋谱,我就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来抵御令人窒息的时空的单调。为了使这项新找来的事儿始终保持它的魅力,从现在起我把每天的时间做了精确的划分:上午摆两盘,下午摆两盘,晚上再快速复一次盘。在此之前,我的日子像明胶一样无形无状地延伸着,现在可是填得满满的了,我有事做了,而又不感到疲倦,因为下棋具有一种奇妙的好处,可使智力专注于一个狭窄的范围里,不论如何费劲思考,脑子也不会松弛,相反,会更加增强大脑的灵活和张力。起初我只是机械地照着名局摆棋,在这过程中,在我心里慢慢开始出现一种对国际象棋的艺术妙趣横生的理解。我学会了进攻和防御的精微着法,行棋布阵的谋略和深邃的洞察力,我掌握了预先计算,互相呼应和巧妙应着等技巧,不久就能准确无误地识得每位国际象棋大师棋风的个人特点,就像一个人只消读几行诗就能确定该诗出自哪位诗人之手一样。这件事开始时纯粹是为了填满时间而干的,现在变成了享受,阿廖欣、拉斯克、波戈留波夫、塔尔塔柯威尔等伟大的国际象棋战略家的形象,宛若亲爱的朋友,都来到我这寂寞的斗室。棋局中无穷无尽的变化使这间不会说话的囚室每天都充满了生气,正是因为我的练习很有规律性,使我原本已经受了损害的思维能力又恢复了自信;我感觉到我的脑子又重新活跃和振奋起来了。而且由于不断进行思维训练,甚至还好像磨得更锋利了。我考虑问题的时候思路更清晰,思想更集中,这一点尤其是在审讯的时候得到了证明:不知不觉中,在棋盘上对付虚假的讹诈和暗藏的诡计方面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从这时起提审的时候我再也不露出任何破绽,我甚至还觉得,盖世太保们渐渐开始带着某种敬意来观察我了。也许他们在暗暗自问,他们看着其他人都垮了,唯独我还在进行不屈不挠的反抗,这种力量是从哪些秘密源泉汲取的?
这是我的幸福时光,我日复一日地将棋谱上的一百五十盘棋局系统地一一进行复盘,这段时间大约延续了两个半月至三个月。随后出乎意料,我又遇到了一个死点。突然之间我又重新面对一片虚空,因为我把每盘棋都从头到尾下了二三十次,这样,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鲜的魅力,不再给人以惊喜,先前那种令人兴奋、令人激动的力量枯竭了。这些棋局的每一步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再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重复又有什么意思?刚一开局,这盘棋的进程就像自动在我心里展开了,已经不再有惊喜,不再有紧张,不再有任何问题了。为了使自己有事可做,为了给自己制造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劳累,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真需要另一本汇集了别的棋局的书。可是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在这条奇怪的歧途上只有一条路:必须自己发明新的棋局来代替旧的棋局。我必须设法跟自己下,更确切地说,是向自己作战。
我不知道,对于这种‘游戏中的游戏’——同自己对弈的精神状态您了解到何种程度。但是只要粗略一想,就足以明白,下国际象棋是一种纯粹的、没有偶然性的思维游戏,因此要跟自己对弈的想法从逻辑上来说是荒谬的。国际象棋的引人入胜之处,从根本上来说仅仅在于其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袋里不同地发展的,在这种精神战争中黑方并不知道白方的花招,所以不断想方设法去猜测和挫败其诡计,同时就白方而言,对于黑方的秘密意图它力图预先加以识破,给予反击。如果现在执黑和执白是同一个人,那情况就十分荒谬了:同一个大脑同时对一些事情既应该知道,又不应该知道,作为白方在行棋的时候,它能奉命忘掉一分钟前黑方的愿望和意图。这种双重思维其实是以意识的完全分裂为前提的,大脑的功能就像机械仪表一样,开关自如。想要自己战自己,这在国际象棋中是个悖谬,就像一个人想要跳过自己的影子一样。
好了,说简短些吧,这种背理和荒谬之事我在绝望中竟试了几个月之久。可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陷入完全精神错乱或者智力的彻底衰颓,除了去做这件荒唐事之外,我别无选择。我那可怕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至少去试一试,把自己分裂成一个黑方我和一个白方我,要不然我就得被我周围恐怖的虚空压垮。”
“这样,到此为止,我希望已经把一切都向您讲得相当清楚了。但遗憾的是我自己也拿不准,其余的事是否也能那么清楚地说给您听。因为这件新工作要求脑子保持绝对的紧张,这就使它不能同时进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已经向您提到过,照我看,同自己对弈这本身就很荒谬绝伦;但是即使是荒唐事,面前总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棋盘,那毕竟还有一个最小的机会,而棋盘这个真实的东西毕竟还容许保持一定的距离,允许享受物质上的治外法权。面对摆着真实的棋子的真实的棋盘,纯粹从身体方面来说,就可以一会儿站在桌子的这一边,一会儿站在桌子的另一边,以便一会儿从执黑的立场,一会儿从执白的立场来把握和运筹局势。但是像我这样迫不得已把向我自己进行的厮杀,要是您愿意的话,也可说是同我自己进行的厮杀投影在一个意想中的空间里。我被迫在脑子里清楚地把握住六十四个方格上每一边的阵势,此外不仅要计算出眼前的行棋,而且也要计算出对弈双方下几步可能要走的棋,确切地说,我要两倍、三倍地盘算,不,是六倍、八倍、十二倍地盘算,我要为每一个我,为黑方我和白方我预先想出四五步棋,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荒谬。请您原谅,我希望您仔细考虑一下我的这种疯癫状态。在抽象的幻想空间中下棋的时候,我作为白方棋手,同时又作为黑方棋手都得为各方预先算出四五步,也就是说,对于棋局发展进程中所出现的各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得预先跟两个脑子,跟白方的脑子和跟黑方的脑子配合好。但是即使是这种自我分裂在我这费解的试验中还不是最危险的,由于我独立想出了一些棋局,结果失去了立足之地,坠入了无底深渊。像我前几个星期所练习的那样,光是照名局来下,归终只不过是一种复制的成果,纯粹是对已有物质的重复,这并不比背诵诗歌或者默记法律条文更费劲,这是一种局限的、按部就班的活动,因而是一种绝妙的脑力训练。我上午练习两盘棋,下午练习两盘,这是规定的定额,没有一丝激动我就可以将它完成;这四盘棋是我的正常工作,再说,要是我在下棋的过程中走错了,或者走不下去了,总还可以向棋谱求教。所以对于我受了震惊的神经来说,这是很有疗效的,更能起镇静作用,因为照别人的棋局摆棋不会使自己卷进搏杀中去;管他是黑棋赢还是白棋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是阿廖欣或波戈留波夫,是他们在争夺比赛的桂冠,而我本人,我的理智,我的心灵,仅仅是作为观众、作为行家里手在品味棋局的转折突变和赏心悦目。但是从我想跟自己搏杀的一刻起,我就下意识地开始向自己挑战了。两个我中的每一个我,黑棋我和白棋我,在互相竞争,为了自己的一方,每一个我都雄心勃勃,心浮气躁,想取胜,想赢棋;作为黑棋我每走一步心里就万分紧张,不知白棋我会怎么应对。我的两个我中的任何一个,要是另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就兴高采烈,得意扬扬,而同时对于自己的漏着则怒容满面,忧心如焚。
这一切看起来毫无意思,事实上这种人为的精神分裂,这种意识分裂,它所带来的危险的心情激动,在正常人的正常状态下是难以想象的。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我是从正常状态下被强行拉出来的,是个囚犯,无辜遭到监禁,几个月来受尽别人精心策划的寂寞的折磨,早就要将他积聚起来的愤怒向任何东西发泄了。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种向自己进攻的游戏,所以便将我的愤怒,我的复仇欲望统统狂热地倾注到下棋中去。我心里有种东西自以为是,可是我又只有心里的另一个我是我能与之相搏的,所以我下棋时的激动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开始我思考的时候还是不慌不忙,谨慎周到的,在一盘棋和另一盘棋之间还安排了休息时间,好让自己歇一歇,放松一下;可是渐渐地,我那被激动起来的神经就不容许我再等了。我的白棋我刚走一步,我的黑棋我就已毛毛腾腾地向前挺进了;一盘棋刚结束,我就向自己挑战,要下第二盘,因为我这两个我每次总有一个被另一个战胜而要求再下一盘,好扳回来。由于这种疯狂的贪婪心理,这几个月在我的囚室里我同自己究竟厮杀了多少盘,我连个大概数都说不出来——也许一千来盘,也许更多。这是一种我自己无法抗拒的癫狂;从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想的只是象、卒、车、王和a、b、c,‘将死’和‘王车易位’等等,我整个身心都被逼到这个有格子的方块上去了,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欲望,下棋的欲望又变成了一种强制,一种棋瘾,一种疯狂的愤怒——不仅浸透在我清醒的时间里,而且也渐渐控制了我的睡眠。我思考的只能是下棋,只能是行棋,只能是下棋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有时我醒来,额头湿漉漉的,我断定,睡着了甚至还下意识地在继续下棋,要是我梦见了人,那这个梦一定仅仅是在动象、车的时候,在马往前跳或往后跳的时候做的。就是在被提审的时候,我也不再能明确地想到我的责任了;我感觉到,最近几次审讯的时候,我说的话一定相当的语无伦次,因为,因为审讯官们有时面面相觑,感到诧异不解。实际上,在审讯官们向我提问以及他们互相商量的时候,我心里涌动着那糟糕的欲望,只等着把我重新押回我的囚室去,好继续下棋,继续疯狂地下棋,重新下一盘,再下一盘。每次中断都会使我神经紊乱;就是看守来清扫囚室的一刻钟,给我送饭来的两分钟,也使我那狂热的急躁不安的心情大受折磨;有时候到了晚上我那盒饭还在那儿放着,碰都没有碰过,我下棋下得忘了吃饭。我肉体上能感觉到的唯有可怕的口渴;这大概是由于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下棋而上火了;一瓶水我两口就喝干了,就缠着看守,让他再给我水,但一会儿我又感到口干舌燥了。最后,下棋的时候——我从早到晚别的什么都不干——我的情绪竟激动到不再能够静静地坐上片刻的程度;我一面思考棋局,一面不停地走来走去,越走越快,棋局越是临近收尾,心情就越是急躁;那种赢棋、取胜的欲望,击败我自己的欲望,渐渐变成了一种愤怒。我焦躁不安,浑身颤抖,因为我身上一方的我总嫌另一方的我走棋太慢。一方就催促另一方;要是我身上一方的我觉得另一方的我应着不够快,我就开始骂自己:‘快,快!’或者‘往前,往前!’您也许觉得这很可笑吧。当然,我今天心里很清楚,我的这种状况完全是精神过分紧张导致的一种病态反映,对于这种病状我还找不到别的名称,只好把它叫作迄今医学上还不清楚的‘棋中毒’。后来,这种偏执的癫狂不仅开始侵蚀我的大脑,而且也开始侵蚀我的身体了。我消瘦了,睡不好觉,恍恍惚惚,每次醒来都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有时我感到极度虚弱,连拿水杯手都抖得非常厉害,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杯子送到嘴边;但是一开始下棋,一股狂热的力量就来了:我紧握拳头走来走去,有时宛如透过一层红雾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凶狠地冲着自己叫喊:‘将死了!’”
直到后来,希特勒占领了波希米亚,这样,对他来说,奥地利事件就算了结了,B博士也就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我希望B博士和岑托维奇再下一句。B博士答应只下一盘,对自己做个试验,试试他到底能不能正常地下棋,能不能用实实在在的棋子同一个活跃着生命力的人在真正的棋盘上对弈……因为他现在越来越怀疑下过的几百盘,或许是数千盘棋是否真正符合国际象棋的规则,会不会仅仅是一种梦里的棋,一种谵妄棋,一种谵妄游戏,做这种游戏总像是在梦里一样,许多中间阶段都跳过去了。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三点钟,我们大家都准时聚集在吸烟室里。我们这边又增加了两位“国王游戏”的爱好者,他们是船上的高级海员,是专门向船上请了假来看比赛的。岑托维奇也没有像昨天那样让别人等他。按照规定挑好了棋子的颜色之后,这场值得纪念的、由Homo obscurissimus对著名的世界冠军的国际象棋比赛就开始了。可是很遗憾,这盘棋只是为我们这些外行观众下的,其进展情况没有保存,没有载入国际象棋年鉴,就像贝多芬的一些钢琴即兴曲没有留下乐谱一样。尽管我们在以后的几个下午想一起根据记忆将这盘棋复原,结果是白折腾一场;也许在棋赛进行过程中我们对两位棋手倾注了过多的热情,因而忽视了棋局的进程。因为两位棋手在外表上表现出来的智力差异,在棋局进行过程中愈来愈在形体上显得清楚。岑托维奇这位行家在整个比赛时间里像块石头,一动不动,两眼低垂,紧盯棋盘;在他来说,思考的时候简直像要付出体力似的,使他全部器官不得不高度集中。相反,B博士的举止轻松自如,无拘无束。作为真正的业余爱好者,B博士的身体是完全放松的,就业余爱好者这个词的最美好的意义上来说,下棋只是游戏,是令人快乐的游戏。在头几步棋的间隙时间里,他在闲聊中给我们讲棋,并潇洒地点着一支烟,只有轮到他走的时候,他才往棋盘上看上一分钟。他每次都给别人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早就在等着对手的这步棋了。
开局的几步熟套棋下得相当快。到了第七或第八回合一个明确的计划好像才出来。岑托维奇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由此我们感到,争取优势的真正战斗开始了。说实话,局势的渐渐发展像真正比赛时的每盘棋一样,对我们这些外行来说是相当失望的。因为棋子越是相互交织,形成一个特殊图案,我们对真正的情况就越是捉摸不透。我们既搞不清这位棋手的目的何在,不明白另一位有何打算,也不知道两人之中哪位是先手。我们只看到一个个棋子像起重机似的在挪动,想砸开敌阵,但是他们这样来来往往有何战略意图,我们却不得而知,因为慎重的棋手每走一步都要预先推断出好几步。另外,我们渐渐感到一种令人瘫痪的疲倦,这主要是由于岑托维奇考虑的时间拖得没完没了引起的,这显然也开始激怒了我们的朋友。我心情不安地发现,这盘棋时间拉得越长,他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动得越厉害。由于烦躁不安,他一会儿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会儿又抓起铅笔记点什么。接着他又要了一瓶矿泉水,心急火燎地把水一杯杯灌下肚去;显然,他的推断要比岑托维奇快一百倍。每次,岑托维奇没完没了地考虑以后,决定用他笨重的手将一个子往前一挪,我们的朋友就像见到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随即微微一笑,马上就应了一着。他的判断力极其神速,脑袋里一定把对方的一切可能性都预先计算出来了;因此,岑托维奇思考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心烦意乱,在等待的时候他的嘴边强压着一股子火气,几乎是一股子敌意。可是岑托维奇却仍然不慌不忙。他顽固地思索着,默不作声,棋盘上的棋子越少,他琢磨的时间就越长。到第二十四个回合就已足足下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我们大家已经坐得疲惫不堪,对棋台上的进展几乎无动于衷了。船上的高级海员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拿着本书在看,只是在棋手走子的时候才抬头瞥上一眼。可是等到岑托维奇的一步棋一走,这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B博士一发现岑托维奇抓住马要往前跳,就像准备扑跳的猫一样弓缩着身子。他浑身开始发抖,岑托维奇的马一跳,他就把后狠狠地往前一推,以胜利的姿态大声说:“好!结束战斗!”说完便将身子往后一靠,双臂交叉搁在胸前,并以挑战的眼光看着岑托维奇。他的瞳孔里突然闪烁着一团灼热的光。
我们大家不由得都俯下身来看着棋盘,想搞清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声宣布的这一步棋。第一眼看不出有什么直接的威胁。那么我们朋友的话一定是就局势的发展而言的,而这一发展我们这些考虑得不远的业余爱好者还计算不出来。听到那挑衅性的宣告,岑托维奇是我们中唯一不动声色的人;他平心静气地坐着,仿佛压根儿没有听见“结束战斗!”这句侮辱性的话似的。室内没有任何反应。因为我们大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所以那只放在桌上做计时用的闹钟的滴答声一下子听得清清楚楚。三分钟,七分钟,八分钟——岑托维奇一动不动,可是我觉得,由于心里紧张,他厚厚的鼻孔似乎张得更宽了。对于这种默默的等待,我们的朋友似乎也同我们一样觉得难以忍受。他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在吸烟室里走来走去,起先走得很慢,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们大家都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不过谁也没有我着急,因为我注意到,虽然他走来走去显得很急,然而他的脚步所迈经的那个空间范围每次都是一样的,这就仿佛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次都碰到一个看不见的障碍物,迫使他不得不往回走。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发现,他这样走来走去,无意中重现了他从前那间囚室的尺寸:在他被囚禁的几个月中一定也是这样,双手抽搐,肩膀蜷缩,同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跑来跑去;他在那儿一定就是这样,就只能是这样来来往往跑了上千次,在他僵呆而兴奋的目光里闪烁着发狂的红光。不过他的思维能力看来尚未受到损伤,因为他不时烦躁地朝棋桌转过脸去,看看岑托维奇此刻是否做出了决定。九分钟,十分钟过去了。这时终于发生了我们之中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岑托维奇缓缓抬起他那只一直一动不动地搁在棋桌上的手。我们大家都紧张地注视着他将作出的决断。然而岑托维奇没有走子,而是翻过手,手背果断地一推,将所有的棋子慢慢拨出棋盘。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明白:岑托维奇放弃了这盘棋。为了免得当着我们的面明显地被将死,他缴械了。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世界冠军、无数次比赛的折桂者,在一个无名之辈面前,在一个已有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没有碰过棋盘的人面前卷起了旗帜。我们的这位匿名朋友,棋界的无名小卒,在公开比赛中战胜了当今世界国际象棋第一高手!
不知不觉中我们激动得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我们每个人都觉得,B博士一定会说点或做点什么来疏导一下我们快乐的受到惊吓的情绪。唯一纹丝不动地保持着镇定的便是岑托维奇。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用冷漠的目光望着我们的朋友。
“还下一盘吗?”他问道。
“当然。”B博士回答,他那种热情让我感到很不对头。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自己下的“只下一盘”的决定,他就已经坐下了,并开始急急忙忙地把棋子重新摆好。他将棋子集拢的时候是那么激动,以致一个卒子两次从他哆哆嗦嗦的手指间滑到地上;我原先心里就极不好受,现在见他很不自然的激动神情,我心里非常害怕。因为他本是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人,现在显然兴奋过度;他嘴角上的抽搐也更频繁,他像发了高烧,全身不住地颤抖。
“别下了!”我在他耳边悄悄说,“现在别下了!您今天已经够了!对您来说,这太费神了。”
“费神!哈哈哈……”他恶狠狠地放声大笑,“要不是这么磨蹭,这期间我都可以下十七盘了!这么慢的速度,又不好睡着,这才是唯一让我费神的呢!——行了!这回您开棋吧!”
最后这几句话他是对岑托维奇说的,语调激烈,近乎粗鲁。岑托维奇静静地、泰然自若地望着他,但是他冷漠的目光似乎是一只攥紧的拳头。突然,两位棋手之间出现了新的情况:危险的紧张气氛和强烈的仇恨。现在已不再是两位互相一比高低的棋手,而是两个敌人,都发誓要把对方消灭。岑托维奇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走第一步棋,我明显地感到,他是有意拖那么长时间的。显然,这位训练有素的战略家已经发现,恰恰是由于他下得慢才弄得对手筋疲力尽和烦躁不安的。因此他用了至少有四分钟,才走了一步最普通、最简单的开局棋:按常规把王前卒往前挪两格。我们的朋友立即以王前卒向迎,可是岑托维奇又做了一次没完没了的停顿,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这就像天上划过一道强烈的闪电,大家心里怦怦直跳,等着惊雷,可是惊雷就是不下来。岑托维奇一动不动。他静静地、慢慢地思索着,我越来越确定地感觉到,他这慢是恶毒的;不过这倒给了我充裕的时间去对B博士进行观察。他刚把第三杯水喝下;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给我讲过在囚室里感到一种发高烧似的口渴。这时他身上已经明显地出现了所有反常的激动的征兆;我看见他的额头潮湿了,手上的伤疤比先前更红更显著了。但是他还控制着自己。到了第四个回合,岑托维奇考虑起来又是没完没了,这下B博士沉不住气了。
“总得走棋呀!”
岑托维奇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据我所知,我们是约定的,每步棋有十分钟思考时间的呀!我下棋,原则上都不少于这个时间。”
B博士紧紧咬着嘴唇。我发现,在桌底下,他的脚烦乱地、越来越烦乱地摆来摆去往地板上蹭。我有一种预感,觉得他身上正在酝酿着某种荒唐的东西。这种预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使我自己也无法阻挡地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事实上,下到第八个回合又发生了一个风波。B博士等啊等,等得越来越不能自制,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张力了;他坐在那儿不停地来回晃动,而且禁不住开始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岑托维奇抬起他那沉重的乡巴佬式的脑袋。
“可以请您别捶桌子吗?这对我是个打搅。这样我无法下棋。”
“哈哈!”B博士短短地笑了一声,“这一点倒是都看见了。”
岑托维奇涨红着脸,严厉而带着恶意地问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B博士又短短地、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您显然非常不耐烦了。”
岑托维奇没有吭声,低下了脑袋。
过了七分钟他才走子。这盘棋就是以这种慢死人的速度继续进行着。岑托维奇常常在发愣,而且似乎越来越厉害,后来他总是到约定思考时间的最大限度时才决定走一步棋,而从一个间歇到另一个间歇,我们朋友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奇怪。看来他似乎毫不关心这盘棋,而是在忙于别的事呢。他不再焦灼地跑来跑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直瞪瞪地、几乎是迷乱地凝视着前面的虚空,不停地喃喃自语,说的话谁也不懂;他不是沉湎在没完没了的棋阵组合,就是在创造另一些新的棋局——我怀疑他是在想新棋局——因为在岑托维奇终于走了一步棋之后,每次都得别人提醒B博士,把他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叫回来。随后他每次都只需一分钟了解一下局势;我越来越怀疑,处在这种突然剧烈发作的冷冰冰的精神错乱状态中,其实他早把岑托维奇和我们大家忘掉了。果然,下到第九个回合,危机就爆发了。岑托维奇刚一落子,B博士连棋盘都没有好好瞅一眼,便突然把他的象向前挺进三格,并喊了起来,声音大得把我们大家吓了一跳:
“将!将军!”
大家怀着希望看到一步妙着的心情,立即一齐注视着棋盘。但是一分钟以后所发生的情况,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岑托维奇缓慢地、非常缓慢地抬起头,把我们这群人一个挨一个看了一遍,此前他从未这样做过。他显出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气,他的嘴唇上渐渐开始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嘲讽的微笑。一直等到他把他这个我们仍不理解的胜利充分享受以后,才带着虚假的客套朝我们这帮人转过脸来。
“遗憾——我可看不出有‘将’的棋。也许哪位先生看出对我的王构成了将军?”
我们望着棋盘,随后又不安地看着B博士。岑托维奇的王格确实有一个卒保护着,挡住了对方的象,也就是说,对王构不成将军,这样的棋是孩子都能看得出的。我们心里都很不安。难道是我们的朋友情急之中走偏了一个子,走远了一格还是走近了一格?我们的沉默引起了B博士的注意。现在他眼睛盯着棋盘,开始急躁地、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王确实应该在f7上呀……它的位置错了,完全错了。您走错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位置全错了……这个卒应该在g5上,而不该在f4……这完全是另一盘棋呀……”
他突然顿住了。我使劲抓住他的胳膊,确切地说,我是在狠狠地掐他的胳膊,他虽然正处在激动不安的迷惘中,大概还是感觉到我在掐他。他转过脸来,像个梦游者似的紧紧望着我。
“您……想干什么?”
我只说了句“Remember!” 别的什么都没说,同时用手指触了触他手上的疤。他下意识地跟着我的动作做了一遍,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手上那道血红的伤痕。接着他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全身起了一阵寒战。
“上帝保佑,”他苍白的嘴唇悄声说道,“我说了什么荒唐话,做了什么荒唐事吗……到头来我又……?”
“没有。”我对他悄悄耳语,“但是您得立即中断这盘棋,现在是关键时刻。请您想一想大夫对您说的话!”
B博士猛地站了起来。“请原谅我的愚蠢的错误,”他以往日那种客客气气的声音说,并向岑托维奇鞠了一躬,“当然,刚才我纯粹是胡说八道。这盘棋理所当然是您赢了。”接着他又转向我们。“我也要请诸位先生原谅。不过我预先告诫过你们,要你们不要对我抱太多期望。请原谅我的出丑——这是我最后一次试下国际象棋。”他鞠了一躬就走了,他的神情和先前出现时一样,谦虚而神秘。只有我知道,此人何以再也不会去碰棋盘,而其他人还都有点迷惑不解地呆在那里,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免了一场极不愉快和极其危险的冲突。“Damned fool!” 麦克康纳在失望之余叽里咕噜地骂了一句。岑托维奇最后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朝那盘下了一半的棋看了一眼。
“可惜,”他大度地说,“这个进攻计划一点不坏。对一位业余爱好者来说,这位先生的天赋委实是异乎寻常的。”

在读到B博士在囚室中自己和自己下棋、在B博士和岑托维奇下第二盘棋时,茨威格对B博士的描写让我在内心不断惊呼“牛逼”。想要知道什么是大师级的文学作品?请看茨威格的心理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