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舅舅文学》系列
世界上总有东西不会改变。舅舅说。
挚爱永在,大地恒移,天穹常驻。
我曾在你的年纪深夜朗读荷尔德林,也曾和叶赛宁一般在墙上涂抹红色的诀别。
时间流逝,容颜老去,纹轮渐生双颊,风雪袭来两鬓,你舅舅我已经不是小伙子了。
舅舅搂着妞,瘫在沙发上品着我沏好的喔喔超市平价毛峰,身边的妞好看得有花盛开在145.5平笼子的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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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这样,得到越多,失去越多。得到能得到的,失去不可失去的,到头来,空留躯壳,像纸片飘在1700万人的无聊城市中。
从10岁偷看废都,我就完成了自己的文化启蒙。那道闪电迸发,它不可描述,难以言说,它盘旋、撕裂、轰鸣,它又静止、深幽、沉寂。
我开始打飞机,在文字想象背后,那个瑰丽又无情无义的世界的妖娆众生,它是唐宛儿,是柳月,是肥皂盒子上的艳女和电视购物上的婷美。
舅舅旁若无人的喝一口茶,嘬一口小嘴,对着我讲一些胡逼话,朝着我喷一袋二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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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成就了我,我和她们从未谋面,却又自幼相识,我一直在寻找她们的踪迹,从初中的生物课,到文联的联谊会,从郫县到上海,从新开铺到洛杉矶。
我找到过她们,又弄丢了她们,我发现她不是她们。我离开,出发,留下哭泣、憎恨,荆棘般的缠绕和比湘江水还浓郁的浸润。
她们中的一些,你还见过。
“我确实见过,但说实话,她们不如今天的这位——我这么说不会显得唐突吧——新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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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搂着妞的香肩,嘬了一口小嘴,对我说,你坐下,我和你说。
我见过最牛逼的傻逼,也看过最糟糕的风景。它们从未撼动过我。我孜孜追求,在众生里经过,在早上5点的水果批发市场126号摊位,在碧海南天洗浴中心的17楼水床边,在如梦幻般真实的九眼桥凌晨4点的河边第三条长凳上。
我上过新闻,也进过局子,我受过表彰,也领过锦旗。但它们都不如10岁时第一次打飞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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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恨我父亲,我感谢他在可能是一次阅读后无心放在茶几上的书籍。我一直早慧,所以更早的体验到了文化的保健功能。我认为这是馈赠。
那些墙壁斑驳的夜晚,白色雪花堆积在卧室,我一次次辗转难眠,我立誓要去找到她,在这之前耗费最后一滴精力也在所不惜。
我开始了寻找,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文化人类学之旅,我深知自己无法遍历,但至少我懂得随时停留,我不能确定是否抵达终点,可我把每一次相遇都当做旅行的终结。
舅舅把玩着妞的马尾,把秀发用中指不断缠绕又不断松开,就跟我这外甥是尊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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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终点也是。每当我认为这一次已经是最后的相遇,可在品尝玫瑰之后却又感觉它不是庄之蝶把玩过的味道。我患得患失,我临时起意,我在一个没有道别的日子离开,从此再也不见。
我失去岁月,我丢弃经验,我撕开脑中的风和闪电,我把自己放在被遗忘和憎恨的必经之路上。
我未曾感到疲倦,但身体已经蹒跚,我一直不停寻找,可锋芒不再坚硬。我想过停留,却不能在终点前屈膝。
我想过这可能是我的宿命,所以我在上周六晚上9点22分的人民南路四段天桥下,遇到了她,黛赫。
舅舅开始恬不知耻的和妞亲吻,我假装咳嗽以表达尴尬,可他视若无睹装作没事的态度让我感到蒙羞。
于是我拍下了他的照片,就像拍风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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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事情在朝尴尬的路上飞驰,我不知道事情会进展到哪一步,但我至少知道,我有我的坚持,我绝对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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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的气氛被打破,是从开门声传来的那一刻起。
表弟进门口,在玄关脱了高跟鞋,就看见了客厅里这凝固中有流动,动态中有平衡的一幕。
他说:爸爸,刘大海,你怎么跑我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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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了,舅舅的动作定格在舌头舔上刘大海鼻梁的那一刻。
一直没有说话的妞——新舅妈刘大海开口了:
我操,我在路边捡到的这位爷,原来是你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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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老师们死了……”
当我第一次给你放这首歌,你的表情和现在一样错愕。王建老师说。
那是你的启蒙,也是我的拯救。老师在晚自习宣告自己的死亡,和尼采在花园宣告上帝死了,具备同样的哲学意义。
王建老师拍了拍舞女的屁股,示意她去拿两瓶啤酒,对着还未能走出尴尬的懵逼里的我说。
红磨坊是舞厅,但不止是舞厅。
还记得吗,我和你们在课余讨论时,讲过超越的意义。
“是高二。”我说。
嗯,高二。王建老师说,在那个梦幻而混沌的年纪,和学生谈论萨特和海德格尔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讲述者终将被讲述,这也是一种超越。所以今天将是老师的最后一课。
夜色迷离,灯火闪耀。十年前第一次走进红磨坊的那个瞬间,我看到傍晚8点的太阳余晖在云后映出暗金色的花边,火锅店里的学生围着沸腾的牛油熬煮欢乐,卖啤酒的女孩在夜风中被又一次拒绝后蹲在河边的啜泣,狗在狂吠,而我只想跳舞。
那种现实荒诞感彻底击中了我,存在与时间、自我与本质,都在那一瞬间经历了一次完整的理解。
我想这就是我自十年前的那一晚开始,坚持每晚光顾红磨坊的原因,也许我对砂舞厅的纸醉金迷并不感兴趣,我仅仅是一个被困在荒诞里的人而已。
我承认,在这里碰见你是挺意外的,但你也是成年人了,你不用再对着我献出讨好的目光,我也无权对你的到来打出什么分数,你不用叫我老师,我们都是舞者。
我们交钱,然后跳舞,也许只有月亮、文学和突发的情欲才能让我们停下舞步。
王建老师倚在墙角,哆嗦完后松开了抱紧的舞伴,然后递给我一支烟,自顾自地说道。
很久之前,我就开始渴望写一本书,大概做语文老师的人都有这个想法。
在职工宿舍,我一边望着雪白的墙壁,一边开始构思。我想要写红尘里的故事,写那些孤独挣扎又不断将自己扯进漩涡的平凡众生。
我尝试了很多次,用光了所有的办法,却发现无法从李老师的肉体上找到所有关于女性的想象。我苦恼、困顿,这时鞠安红建议我花点钱,去买红尘。
于是我便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走进了红磨坊,我终于见证了女人们的辉煌,蹒跚,落魄,柔情,还有眼泪。我要将她们写进书里。
所以你要记住,不要再去玩弄技巧,文学只是你经历的回响。
红磨坊每天都有花枝招展的女郎。她们有的年老色衰,有的风韵犹存,也有个别的青春靓丽。
她们涂着过时的口红,穿着散发着塑料味的长靴,她们会在下班后去红旗超市买点折耳根与五花肉,然后回到家开始做饭,就这样,他们的身份由舞女转变为母亲。
我观察了十年,我了解她们每个人的岁月与价值。
她们之中,有的被非法融资骗光了家产,有的离职后开了美容店,还有的人在一首舞曲结束后便了无音讯。
而她,春嫦,我最近正在试着深入了解她。
王建老师指了指身边的舞伴,说道。
这里很少有年轻人出没,这里是出租车司机,修车铺师傅,茶楼老板,老去的社会闲散人员,以及我的世界。
他们会为了十五块的门票而争论不休,会试着跟每个女人谈成一笔交易,他们在舞池之中露出本色,那些不堪的话语有时会传进我耳中,而我与狼共舞。
我在这里如鱼得水,我也仿佛在这里抓住了什么东西,我苦苦思索,为此翻阅了书籍,询问了学者,后来一个卖建材的人告诉我,我看见的是人间。
懂了吗,富丽堂皇的上流生活无法告诉你什么道理,他们太虚假了,只有红磨坊才是人间。
道在狗屁屎尿里。文学也是。
人到中年,就会有一种刻板的情绪,我开始害怕一事无成,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我的著作,这必须赶在我死掉之前。
庆幸的是,我遇见了红磨坊。
我背起行囊,在这灯红酒绿之中撕裂内心,癌变自我,十年间,我拥有了太多女郎的青春,我将她们写进书里,她们则免费与我共舞。
我告诉她们,我是一个文人,也许在一夜繁花落尽后,没有人会再记得你们,但你们会在我的书里永远留下名字。
不要觉得我在红磨坊消费是件丢人的事,我并不真正喜欢这里的一切,太多肉欲的味道,你以为我很想来这里消费吗?我不想。
我的作品将会发布在百度贴吧和艹柳社区,读者们将会酒吧,砂舞厅,工地,前台,厂房与车间内翻阅它、谈论它、朗诵它。我拒绝发表在任何文学刊物上,因为我想要它永远地活下去。
我现在教给你的,是一个语文老师的渴望,你学会了吗?
所以不要将我出现在这里的事,告诉其他人,他们不配知道。王建老师终于点燃了手里的那根烟,对我说道。
尤其是李老师,务必不要提起我们的这次重逢。因为在她丈夫远行之际,我也将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
“当米兰.昆德拉面对着捷克宽阔广场上呼号的人群和挥手致意的领袖,面对着那些涌动起伏的热情和失败时,肯定体会到了某种与时代紧密相关的东西。”
楼下姐姐坐在我床边,递给我一个用盒马鲜生塑料袋,里面胀鼓鼓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如果我们抛开特定环境下的历史事件和政治格局,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是诗人雅罗米尔出卖了自己心爱的红发姑娘?是玛曼对儿子充满嫉妒和矛盾的爱?还是托马斯对萨宾娜下达的强制性命令‘脱’?”
“不,我不是叫你脱,你把裤子穿上。”
“脱下来了的就算了,穿这个。”
楼下姐姐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皮内裤,说:“这个保暖,看你冻得。”
我有点欲拒还迎,姐姐打开塑料袋说,你就放心穿,姐姐都洗过了,多的是。
“一种超越的、具有一般性的东西仍然停留在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事实之中。在直面种种现实境遇的同时,我们只能感受到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米兰.昆德拉所未曾阐明的。”
姐姐帮我把皮内裤穿上,叫我站起来转圈秀给她看。天气寒冷,我实在冻得受不了,草草转了两圈后缩回了被窝。
“虽然他意识到了这种力量,可它不仅仅只在对关于‘性与政治’的探讨中才显得有意义。”
“在通过对‘性与政治’的描写和渲染暗示了某种批判后,这种批判一定会因为它的载体之一的瓦解而失色。那些荒诞的人物和情节,在被置于一个政治情境下后失去了它本该具有的一般性。批判的意义在一个方面被加强了,但在更多的方面被削弱了。”
“那么,”我忍不住问楼下姐姐:
“那么,那些欺骗、挣扎、背叛、扭曲的意象和混乱的理智,在它们的作者力图向人们传达的东西之外,还表达了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才发生那些混乱交织的故事吗?”
“问得好。”楼下姐姐把手探进被窝,“我暖暖手。”
“如果我们接受这样的观点,即认为只是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事情才变得像它们所是的那样的话,那么我们同时也就勾销了它们存在的绝大部分意义。”
“因为作家在创作一个小说时,会运用种种手法来表现他想要表现的东西,他会夸张、会变形、会转译、会隐喻……总之一切适合他情节构思的技巧,他虽然在描述某种事实,但毕竟这个被描述的事实不是现实的事实本来的样子。”
姐姐一边回答,一边把脚也伸进了被子:“我的脚太凉了,握住我的脚。”
我握住姐姐的脚,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又有了新的问题。”
“如果说被描述的事实与事实本身的差异让人对两者之间的联系产生疏离感,并因此而拒不承认事实本身会超越被描述的事实这一可能性的话,那么如何才能把被描述的事实还原为事实本身呢?或者说,如何才能把话语结构与事实结构之间的对立联系起来呢?
“你首先要明白,小说的语言是艺术化的语言,话语在这里被转换成一种抽象化的表征,它代表着从诸多事实中筛选、分离出来的那些要素,这些要素在经过排列和融合之后,被赋予崭新的并且完整的表现形式,它们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纯粹的事实——事实以艺术的方式被重构了。”
“可是问题依旧存在。”我说。
“是的,问题依旧存在。”姐姐说,“在小说中重构的事实乃是凝聚的事实,它是现实生活的抽象表现和经过提炼的事实要素的结合。生活的抽象剔除了那些繁杂纷乱的表象,直接把意义从那些看似平常的事件中剥离出来;而事实要素的提炼则是对生活过程的直接把握,它把连接各个继起的行为之间的那条线索梳理出来,是事实的纯形式。”
我不由得紧了紧手,楼下姐姐发出一声轻哼,我说对不起我可能有点激动,我说:
“你的意思是这两者的结合使被描述的故事变得高于生活,使生活在故事中变得概括化、特殊化和戏剧化,从而与一般的、世俗的生活相脱离或至少部分地相脱离?”
“真是个聪明的弟弟。”姐姐缩到了被子里,说:“这种脱离不是割裂,不是相互隔绝,而是感受到的可能生活与可触摸的经验生活之间的对立。”
“经验生活的经历与感受能提供一种联想,这种联想包含着强烈的对比性,它通常是经验与可能、现实与想象、破坏与赞同、拒斥与认可的某种表现样式,而对比的参照物则是那种未知生活的真实的可能性。”
“正是这种联想在事实与艺术化了的事实之间制造屏障,打破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断裂产生了。凝聚的事实成为对某种事件的一般性的描述,话语降低为词句;意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默认。”
由于缩到了被子里,姐姐的声音比较小,我说姐姐你干脆睡到这头来,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姐姐睡到了这头,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温暖。
我对姐姐说:“可艺术化的事实被随便地当作事实的简单概括接受下来,并由于艺术背景的设定而作为特殊的、不具有延续性的东西形成稳固的印象。这样,那种能感受到的生活被局限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或环境下,在它自己的条件下,它是不可超越的。这也具有片面性。”
“没错。”姐姐说:“它是现实的集中反映和艺术化表象。这种片面的不可超越性将事实与时间和环境完全结合在一起,实际上是在时间和环境之外取消了事实的意义。因此,把被描述的事实还原为事实本身,即是对这种片面超越性的克服。”
“如果说,单纯地把凝聚的事实从时间与环境的桎锆下解放出来,还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把凝聚的事实重新分析,使中间不以时间和环境为条件的东西重新凝聚,它要包括合理的抽象与积极的要素,从而再度实现批判的现实化——现实化的批判。”
“姐姐你别乱动,你再乱动我都要硬了。”我对姐姐说:
“然而这毕竟是困难的,因为要实现这种还原、这种话语结构与事实结构之间的统一,要克服的可不仅仅是某种语境的整体性特征以及它对事实的描述与掌控!”
“所以,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姐姐说:
“如果我们无法了解事件的真相,那么我们就不要试着去了解它:我们不需要知道它们的发生、经过、结局,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它们一般的性质,它们之所以发生背后隐藏的那些不为人知又简单不过的内核。”
“因此,当米兰.昆德拉竭力向我们描述在他的时代发生的那些可能生活时,我们不应该只停留在他的思考范围内——从时间,到环境。我们注意到,那些荒诞而沉重的闹剧并不只在置于米兰.昆德拉渲染的年代中时才有意义;换句话说,米兰.昆德拉仅仅只是描述了它们在一种社会环境中的表现形式,并因此有限地、即使是确切地对它们做出了评价——正如他所说:‘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
“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那这个意义已经脱离了“性与政治”所能概括的范畴。”我感觉口干舌燥,不小心碰到了两个不该碰到的东西,急急缩回了手。
姐姐的声音有点颤抖,但她还是没有停止对我的脑力输出:
“是的,它所表现出来的东西跨越了时代,甚至跨越了人的理性的维度——它往往以疯狂的面貌示人。这种疯狂不是被投入精神病院的疯人的疯狂,而是被投入荒诞和黑暗的人的疯狂。在那场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在那个无止境地制造着背叛和阴谋的疗养院,人人心怀鬼胎,既惶恐不安又处处设计。那场阴差阳错的谋杀预示着什么呢?疯狂已经从个人的行为开始扩展,它不再只对单个的人起作用。”
“怀疑自然也就随着疯狂的蔓延而逐渐深化。再也没有什么好确定的了,因为你无法去相信一个疯子的言行——同样,在别人眼里你的形象也非正常。”
“可是怀疑不可能成为否定,不可能具有批判的力量,它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无力的肯定和自我证明。可是,它又是正当的吗? ”
楼下姐姐越说越来劲,她甚至拱到了我怀里,以寒冷之名。
我有点不知所措,但僵硬的身体也无法阻止姐姐的行为,我逐步陷入被动。
“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疯狂,一个精神病人和另一个精神病人的区别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把自己想象成皮球,另一个把自己想象成玻璃弹子。集权统治下的人的疯狂与自由资本统治下的人的疯狂也许迥然不同,它们之间的差异是社会价值结构对个人价值结构的影响造成的。不同社会结构条件下个人人格与社会人格的之间关系的不同并没有肯定一种疯狂而否定另一种疯狂,对领袖的崇拜与对纸币的崇拜没什么两样,关键的东西不是两个对立面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这种关系的种种意义和形成方式,关键的东西是这个关系存在的本身。”
“我明白了。”我说: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曾经代表着美好的词句都在变成贬义词,变成可能暗含着攻击、污蔑、危险和谎言的可怕词句。它们仍然具有美好的外表,可却被用来替种种险恶的用心和卑鄙的行径做掩护。”
“没错。”姐姐说:
“这是人对业已疯狂的他人和世界的报复,人的自然本性在这种极端的行为中变得脆弱、滑稽、可是又真实无比。自我保护的本能促使人严厉地对待他人和世界,只因为他人和世界是疯狂的。可是,报复换来的仅仅是更多的报复,严厉地对待世界换来的也只是世界的严厉对待。”
“这种价值崩溃的结果使疯狂变成现实的合理,而合理的疯狂又更加将价值的崩溃推入更不可挽回的境地。人们竭尽所能地避免伤害而伤害别人,而他们得到的往往是加倍的伤害。这种伤害已经不再带有具体性,不再是能够描述和概括的行为方式,它具有毁灭和启示录的双重意向,使人进入万劫的轮回之中,并昭示了人将来的模样:争斗至死,终归虚无。”
我茅舍顿开,盯着姐姐,姐姐也盯着我,我们只能感受到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并使被窝的气氛逐渐升温。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它将这个早上的所有温度都重新抛入冰窟。
“姐姐,这个皮内裤真的好舒服,也好温暖,这是你穿过的吗?”
“这是你舅舅穿过的,外甥多像舅,我想你一定穿得上,所以就给你带来了。”
我万念俱灰,从被窝里站起,忍着酷寒站到了窗前,只感受到了另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
28号把我领到一间幽暗、晦靡、充斥了某种莫可名状熏香和情不自禁灯效的套间里,她站在门边,双手用端庄的姿态拢在腰间,白色比基尼长裙在空调柜机的吹拂下轻轻摆动,如同仙女下凡在富贵人家。
她叫我趴下,趴在那张顶上有着巨大玻璃的、心型的大床上,她说先用精油给我开个背。
我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10:00点整。
玉手在宽厚且坚实的背上游走、揉捏、拍打和挤压,我咬紧牙关,默默承受。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床单,最后的理智即将被突破,一股悲壮从前列腺位置涌起,我是那名独自在最后防线抵抗的士兵,守得住光荣,守不住也光荣。
“你还没有意识到思想自身所包含的矛盾和思想自身与信仰的对立。”
千钧一发之际,28号说。
是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准备缴械投降前敌军突然的溃败,是带着绝望在最后两秒大力射门时对手突然抽筋的错误,潮水从身体里褪去,我翻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端坐,用同志重逢般的热望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声音里抛去了仅存的那丝颤栗。
“黑格尔。你说的是黑格尔。这正是我今天来点你的原因。”
28号说,我听说了你的困惑,也洞悉了你的动机;你想要探究事物的本质,却又陷于对事物本身的表达;你的理解既深刻又浅薄,你在割裂的、独立的、没有交换的认知体系里寻找自洽——你变得越来越孤独,也越来越傲慢。
她准确地捕捉了我的把柄,而我却无力去寻找她的漏洞。
救我。我说,孤独正在从哲学的意义上杀死我。
她注视到我目光的渴切和真诚,松开了我的把柄,把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良心上。
“摸着我的良心,我会救你。”
“他和我说过你的情况,我认为你存在三个问题。”她的声音柔美,良心温软,长裙薄透,我侧身从床边裤兜里取出开塞露滴入耳内,以示洗耳恭听。尊师重道,这是我的仪式。
你要做好准备,她说,我接下来的话会像汗蒸室的浓雾一般晦涩难明,但拯救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还有,你的手现在可以从我的良心上挪开了,一直这样把着我也会顶不住。
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认为 “抽象的孤立的思想概念即本身自足,可以用来表达真理而有效准。”
你用绝对的形式去考察纯粹作为规定的概念,而不管这些概念的内容和价值是不能用来表达真理的。而有效地表达真理,必须,“把有限的,单纯理智的思维与无限的理性的思维区别开。”
因为, “凡是直接的、个别得来的思维规定,都是有限的规定。”
你是说,我过于专注于对事物孤立的理解,思考变成了思辨,因此结论会满足于自洽的真理吗?我松开了她的良心,掌心依旧留存着那股幼滑。
她说,不止于此。你太关注纯粹客体,却有意忽视客体之间的普遍联系和运动。客体之间不是并列而是连续,不是有限而是发展。
通俗点说,就像做服务。你今天花了3000块,绝不仅仅是只为了推油。如果你在推油开始就把它当做全部,那在接下来项目里,你要么弹尽粮绝无以为继,要么赶鸭子上架油尽灯枯。并且,这会让你在意志自足的先验限定下形成傲慢的认知:3000块和路边150块没什么两样。
我明白了。我说,本身自足并没有考虑到连续性,因此会变得片面和有限。
是的。28号说,这种直接理性是你孤独的起源,也是傲慢的根由。
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把认知对象“从表象中接受过来,当作给予的现成的题材,应用知性的规定去处理它们”是非常不恰当的,因为 “这些对象既来自表象,故只有用表象为标准去评判那些谓词是否恰当和是否充分足以表达理性的对象。”
我对28号的话感到疑惑,有点不容易理解。“可任何研究都必须从表象开始。”我站起身来,争辩,试图用坚硬的支点撬开28号牢固的立论之门。
可我的坚硬显得可笑,她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把柄,并拉至更近的距离审视它、揣度它、评价它。
“但不能停留在表象上。”她抚弄着我的把柄,就像顽皮的孩子发现了遗失的棒棒糖。“表象只是提供了解真理的材料,而不是真理现成的题材”
表象只是表达一种判断。28号说,这是你的缺陷:把表象作为真理的现成题材,使你做出的规定不足以表达作为对象本质的真理,而只是作为真理的发现条件是否充分和发现方式是否正确的证明。
看着我还是一头雾水,28号突然甩了我一记耳光,就像佛门辩经的棒喝,这是来自技师明悟的掌掴。
我捂着脸感受着她小手带来的热辣,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第三个问题是。不等我反应过来,28号继续开始鞭挞我。一股生痛从把柄上传来,这是灵魂被拷问后带来的苦楚,当然,这也与力道有关。
第三个问题是,因为前面两个问题的存在,你的思维只在自我单纯同一、没有矛盾的范围内活动,这样必然的结果就是导致独断论。因为,“按照有限规定的本性,这种形而上学的思想必须于两个相反的论断之中。”
独断论一定会导致傲慢,而傲慢是孤独的双生子。
我毕竟还是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人了吗?听了28号的一席话,我开始痛哭,她又反手甩了我一记耳光,说,“这并不是结论。”
独断论严格执行非此即彼的知性规定,并排斥外在对立的其它规定,这是你过去的问题。可以预见的是,你如果需要去解决它,就一定会进入独断论的对立面,成为一个怀疑论者。
为什么呢?我无力地钻进28号怀里,提出了这个虚弱的疑问。
因为怀疑论在其对事物进行界定的态度来说,也同样是一种独断论。怀疑论无法理解知性把对象之外的概念与对象结合,并且这种结合同时也是对象本身经验的条件;它忽视直接表象,把经验的主观推导视为客观而加诸在经验之上。
你是说,我问28号,我会认为经验的范围只是在知性的范围内,于是便对知性范围外的一切质疑了?
是的。28号紧紧抱着我的头,就像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无知孩子。怀疑论仍然只是知性范畴内的有限的判断,是独断论的。因此你对自我的要求必须是“理性的斗争即在于努力将知性所固执着的分别,加以克服。”
我还是觉得不够,我想要更多。我对28号说,你只是解释了我的哲学困惑,可并没有解决我的哲学问题。
“而且我感觉到了一种危险。”我说。
是的,如他所说,你确实是一个敏感的人。28号说,你对上面三个问题的补救和修正,必然会把你导向经验主义。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惶恐道。
“11点半,到钟了。”28号看了看时间,松开了嗷嗷待哺的我:“你这是下一个价值3000块的问题。”
28号帮我洗完澡,穿好衣服,挽着我的手送我到富贵人家家门口。我们相互吻别,并不带任何留恋地各自回头走进自己的生活,就当这90分钟从未发生过。
我带着比来时更深的困惑游荡在街上。我不再觉得孤独,却也感受不到喜悦;我开始变得谦卑,但也不知道该去如何敬畏。我迷失在2021年1月27日上午11:30的建设路三段,那是28号工作的地方。
我翻看着和舅舅的聊天记录,在剔除那些不堪入目的表情包后,我似乎找寻到了一些曾被我忽视的信息。
“舅舅,我病了。”
“我知道,外甥,除了你舅舅我,这个城市只有一个人可以治你的病。”[不堪入目垃圾表情包]
“谁?”
“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姐,28号,很稳。”[不堪入目垃圾表情包]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学生,你懂得。”[不堪入目垃圾表情包]
“走心吗?”我问舅舅。
“绝对走心。”[微信转账3000块]“钱你收着,弄完了告诉我。我有应酬,先不聊了。”
”干!“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舅舅耶。”我心想。
珍姐大我几岁,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是那种当你在超市遇到某颗蜜桃时无法挪动脚步,并发誓必须放进篮子的、错过会遗憾的成熟。
她的坐姿端庄、优雅,得体,语气平稳且带着“温和的力量”,可她的胸脯逐渐泛起晕红,小腿也偶尔颤动,她的脚趾正在沙发上抠出褶皱,这表示她的克制已经快击穿矜持。
她说,诗人死了。
荷尔德林说,在神圣黑夜,诗人四处流浪。后来荷尔德林疯了。
波德莱尔说,充满罪恶的地方,却又盛开着鲜花。后来他得了淋病。
叶赛宁说,一切都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后来他用血写下诀别诗。
对诗人来说,疯癫是死亡,性病是死亡,自杀更是死亡。诗人之死是一种意向,它表示诗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意义。
或者说,世界已经找不到诗人存在的理由。
珍姐说,为了宣告诗人之死,我是广播诗人死讯的肉喇叭。
珍姐嘴巴撅起,双手做吹喇叭状。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俏皮惹笑了,我毛起胆子弹了一下她的小脸,说你这个小坏蛋。珍姐并没有呵斥我,这让我感到有戏。
我们是一群从诗人内心世界出走的女人,珍姐说,我们理解诗人,当一个诗人的社会身份转变为嫖客,那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诗人已死。
诗人之死即意味着诗人身份的结束,反过来也是如此。
这是我离婚的缘由。如果他不再是诗人,那我就不会再爱他。
然后你会爱上另外一个诗人,并重复这一段命运。我说,你们就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我问珍姐,难道真的爱比死更冷吗?
这是一种超验的体验。珍姐说,我爱上的不是诗人,我爱上的是参与并见证诗人的死去。
诗人之死不可阻挡,诗人在诗性表达和现世经验之间一定会逐步割裂成二律背反;拯救与沉沦,信仰与背叛,接近与放逐,他将失去内在的连续性,经验已经不再能成为他的基石,信仰破灭了,诗人陷入克尔凯郭尔的绝望。
可绝望是必然的吗,我艰难地问珍姐,必须以诗人的死为代价?
珍姐调整了一下坐姿,依旧端庄优雅和得体。肌肤在灯光下泛出比玉石更细腻的光泽,常年精心的保养和充足的浇灌让她有如镶嵌在黑色蕾丝上的玉观音。
我勉力支撑,只有双手扶住珍姐的柳腰并暗暗上举才能减轻负担,毕竟就算再花团锦簇,一百多斤在腿上坐久了也会受不了——我腿都麻了。
绝望是怀疑的结果,而怀疑是必然的。珍姐说,在经历了意志自足和现实规训之间的冲突后,在目睹了自我实现和价值世界的割裂后,诗人质疑自身存在的意义,但追问必定毫无结果,因此诗人陷入虚无。
虚无的个体体验只能是绝望。正如帕斯卡所说,“我们行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飘移着……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
但绝望不是一种常态吗?我奋力搬过珍姐的娇躯,让她正对着跨坐在我的双腿上,这样受力面从一条腿变为两条腿,我的压力陡然减轻,人也变得愉快了一些。说,人世间的绝望从来就不是稀奇事。
珍姐挽住我的脖子,说,诗人的绝望是理性的绝望,它表示诗人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他的价值在对怀疑的寻求解答里逐渐坍塌,诗人感受不到自己的意义了,那些曾经让他因咏唱而得到证明的存在感觉消失了,诗人成了空壳。
当侩子手行刑时,诗人用诗歌来伴唱¹。这就像用尺规权衡度量,废墟焚烧火焰。
“并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了。一切都变得成问题、可疑,成为分析和怀疑的对象:进步和革命,青春,母亲,甚至人类。还有诗歌。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²
我感受到一种沉默无言的力量,它让我惊栗不已;我毫无依靠,如同飘摇在大海里的小船,可大海始终沉默,它的平静更让未知的恐惧摄取了本就不太坚定的信念。我紧紧搂住珍姐的腰肢,贴在她怀里,无助地说,如果诗人主动放弃意义,拥抱虚无呢?
诗人的自救又算得了什么呢?珍姐抱住我的头,在我耳边轻叹道,诗人弃绝意义走向虚无的那一刻起,同时即宣布放弃了诗人的身份,诗人的庸俗化也意味着诗人在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死亡,他终究未能完成拯救。
查拉图斯特拉说,超人是诗人的出路,可连尼采自己都疯了。
我陷在珍姐的波涛里,为诗人而哭泣。泪水打湿了珍姐的胸衣,浸润出大地之圆的形状,我感觉抱歉,并表达了徒手帮珍姐换衣服的意愿,珍姐答应了我。
我体贴地帮珍姐换着内衣,手指轻盈、娴熟、巧妙,偶尔一些有心又无意的触碰,珍姐都快顶不住了。我问珍姐,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如果自杀是在无意义中主动选择死的意义,那诗人的死为何又如此不同呢?
珍姐带着潮红从我身上起来,斜躺在沙发上,说,诗人的死是这种选择的反面,如果人的自杀代表了一种否定,那诗人的自杀是否定之否定,因为它的实质是对最后意义的追问,而不是失去意义后的抉择。
对外部世界的绝望和对世界内部的绝望是两码事,前者不会导致诗人之死,甚至是诗人存在的依据。波德莱尔说:
当那苍白的黎明来临,
你会发现我留下的空位,
直到黄昏,
依然冰冷。
诗人以恶为旋律,以荒诞伴舞;诗人用“全部的思想、全部的心灵、全部的信仰和全部的仇恨”来写诗,当他担当着世界诗性的苦刑时,目睹绝望并未损害诗人创作的热情,恶之花开遍的土地,诗人在破灭中吟唱。
“当诗人出现在这充满了苦闷的世间,他的母亲满怀着亵渎而且惊悸地,向垂怜他的上帝握紧了双拳。”³
而世界内部的绝望呢?诗人把对意义追问的无果投射在心灵上,“上帝死了”是意志自足后否弃外部意志的最终表达,而诗人之死是对此唯一的证明。
珍姐示意我过去,“抱住我”,她说。我抱住了她,深渊填满山脉,天空刺向利剑,丰碑困住锁链。在最后的时刻,我对珍姐说,你才是真正的诗人,你是在诗人之死的意向里不断重生、绽放的恶之花,你是扫黄界的波德莱尔。
临别前,我用圆珠笔在珍姐的背上写下最后的诗句作为告别:
“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金色的幻象重新出现。”⁴
“文化批评已经不能做了。”舅舅说。
我听了以后心里咯噔了一下,还好头撞到床底板的闷响淹没在女朋友随后的娇呼里。
很明显,她也被舅舅唬住了。
“在今天,互联网流民文化已经在社会公共话语中成为典范文本,它们虽未进入主流叙事,但又在公共表达上高度显形。”
“由于网络表达的不可见机制,个人身份抽象化为ID的网络流民可以肆无忌惮地用酷烈的色语、秽语和污名进行道德猎巫。”
舅舅顿了一下,说:“太热了,我把空调调到16度,你如果冷就抱紧我。”
“老杂碎。”我心想,可接着又被舅舅的胡逼所吸引。
“在可能危及到ID背后真实身份的一些禁忌话题之外,文化自然就成了无需支付安全、伦理和法律代价的、首当其冲的猎巫对象。”舅舅说。
“比如,当我朗读诗句:
我在高耸的乳房上拭干泪水,
让老人发出孩子般的欢笑声。
对那些看见我一丝不挂的人,
我代替了月亮、太阳、天空和星辰。
可以想象随后而来会接受何等程度的道德审判。当我被打上恶臭、下流、猥琐、乃至必然的辱及我母亲的秽语标记,审判者们没有人有意愿、有能力和有文化识别到这是来自伟大的波德莱尔的诗歌。
换在今天,福柯伟大的《规训与惩罚》甚至都可能没办法出版,连发在微博上都不行,因为第一章开头的处刑描写会‘让人感到不适,举报了’。
当乔伊斯写下:
然而我们是往一个孔里填塞食物,又从后面排泄。食物、乳糜、血液、粪便、土壤、食物。得像火车头里添煤似的填塞食品。女神们却没有。从来没见过。今天我倒要瞧一瞧。故意失手掉落一样东西,然后弯下身去拾,好瞧瞧她究竟有没有。
他会在豆瓣和微博上被人喷得连爱尔兰人都取消6月16号的‘布卢姆日’。”
“除非加个狗头?”女朋友说。
我在床下都忍不住轻声喝彩,真是个聪明宝贝儿。
“是的,你甚至需要在对文艺作品的严肃评论后尝试加一个狗头,才能稍微地避免社交媒体上的道德武斗。”
“超越时代性地去打上时代的审判标记,用当下的社群共识所滋生的去文化傲慢和偏狭立场来定义文化的‘正确’和‘错误’,并要挟以权威口径来规训其产生和存在的价值,这也是网络流民文化的重要特征。”舅舅说。
“如果天空是确切存在的文艺作品,那他们连上帝都可以举报,并且上帝毫无还手之力,因为他没有办法在天空上安一个人人可见的狗头。”女朋友说。
“啵。”我听见一声脆响。
“奖励你一个吻。”我听见舅舅说,“你具备文艺基因。”
“老杂碎。”我心想。
“那么,什么是网络流民文化呢?”女朋友问舅舅。
“问得好”舅舅说。
“在我的朋友朱大可的研究中,他认为广义的流氓拥有三个精神识别标记:身份危机、异乡情节和精神焦虑。这三个标记同样可以识别网络流民。”
“你哪来的资格认识朱大可!”我心想,你只认识县城里富民巷杀猪的朱逸才。
“而在王学泰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他认为英雄崇拜、尚武冲动、忠义情结、平等意识、发迹渴望、变态心理、反社会性格、帮派意识、暴力倾向、复仇主义等构成了游/流民意识和游/流民文化的基本轮廓。”
“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同类相杀和向权力的精神投诚和政治献祭。”
“在鲁迅《流氓的变迁》中,他写道: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传》,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在互联网时代,这一切都被放大并袒露在显示屏前。网络流民借力并滥用权威话语的正当性,把‘网络替天行道’的流民山头意识通过4G和百兆带宽发挥到了极致。”
“其中的显著特征和集中体现,就是告密主义。”
我心头一紧,心想我靠这老东西是不是发现我了。
“在告密文化中寻找并达成身份共识,是网络流民形成精神上自我认定的主要方式之一。”舅舅说。“反过来也可以同证,为了寻求身份认同和精神自我认定,参与告密能起到在网络流民的精神水浒中投名状的作用——从此便有了身份归属。”
“但告密有违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儒家伦理核心,孔子提出亲亲得相首匿,汉代得以实施,唐代扩大到同居得相首匿,明代也有子不证父、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女朋友说。
在“啪”的一声脆响以及一声带着娇羞的哼哼后,我听见舅舅说:“时代在进步。法律伦理当然高于人伦伦理,但问题在于人伦伦理在法律规训的边界以外,是否依旧可以成为人格基础。”
“答案是否定的?”女朋友说。
“真聪明,我都快真的爱上你了。”舅舅说。“司法边界就是流民文化的终点,除此之外,没有下限。”
“真不要脸。”我心想。
“这种精神自我认定非常脆弱,网络在个体空间上的物理隔断让躲在ID后的流民随时处于被归属疏远甚至精神放逐的恐惧里,这种恐惧他在感官上未必能直接感受到,但却是构成他流民意识的底色。”
“所以易怒、暴虐、刻薄、油滑、恶毒和自嘲等基调的色语和秽语就不只是网络流民的语言谱系,更是他们精神身份自证的通用工具。”
“为了能够使用工具,他们会主动寻求冒犯、促成冒犯、诱导冒犯。这种变态心理虽然可以通过文化来解决,但文化恰好是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因此复仇主义盛行,网络一片喊打喊杀声。”
“难怪。”女朋友说,“我总是说网上那些人没事找事都要气得跳脚继而骂天骂地,原来归根到底是通过这个来找回自己的流民身份。”
“嘿嘿,不完全是这样,但也不算错。”舅舅的笑声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是越有文化的人越包容。”女朋友说。我听见摩擦的声音,多半是她蹭到舅舅怀里去了。
“真牛逼。”我心想。
“文艺的东西要用文艺的反对,批评的东西要用批评的反对,审美的东西要用审美的反对。这是基本的文化伦理,但网络流民宣布文化无用。”
“现在我们看到,社交媒体上的李逵们在宣告某一文化或批评在道德上有罪的同时既断定了其舆论死刑,甚至是在断定了舆论死刑后再来宣告有罪、呼吁有罪、号召有罪、挖掘有罪。”
“在这个过程里,困守在各种身份共识里的网络游民通过立场来勾销价值,当他们惊喜地发现这种勾销往往能够成立的母题在于背靠某种权能机制时,打那些‘不替天行道的强盗’便具备了与有荣焉般的道德扫荡狂欢特质。”
“所以文化和文化批评成了以他们以立场勾销价值的战利品?”女朋友问道。
“没错。”舅舅说。“你不仅漂亮、单纯,身材辣,想不到还有尖锐的理解力和比我外甥更敏锐的洞察。”
“他妈的扯我干嘛。”我心想。“你这个女朋友我见都没见过。”
“接着说。因为这其实还是王学泰所指明的游民‘帮派意识’和因此带来的精神自治。”
“当网络游民认为自己主动与众介入了权威施与的进程,甚至还可以通过一呼百应的猎巫追檄来成为梁山领袖般的江湖明星,那他们就会乐此不疲地去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的奖励。这也是流民意识里的发迹渴望。”
“身份危机和异乡情节解除了?”女朋友说。
“不,并没有解除,反而加深了。他们在网络共识中的归属感觉和线下身份的社会忽视之间的落差加剧了身份危机,而流民群落内的精神联系和地域孤立之间的空间割裂也让异乡永远无法成为家园。”
“这种矛盾也进一步加强了精神焦虑。失败主义以及其带来的过度敏感、愤怒、怀疑、戏谑、仇恨和反叛也更剧烈。”
“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个不断下旋的语境螺旋。所有一切,都成为了网络流民借助权威话语在民间的影响投射,对自己失落身份的政治示威和精神游行。”
“他们反对的其实仅仅只是自己?”女朋友问道。
“从社会符号学的角度来说,是的。”舅舅回答。
“那么,所谓的正确呢?”女朋友问道。
“呵呵。”舅舅笑了。“‘正确’”从来不是评估事物和人们行为的标准,如果任何文化以及批评都去以‘正确’来要求成为它的合理性基础,那几乎所有伟大的文艺作品都将不存在了。”
“比如,《尤利西斯》是正确的吗?”
“《尤利西斯》不是正确的,也不是错误地。但是是伟大的。”女朋友说。
“这就对了。我发现我真的是爱上你了。我们不如%……&#@¥%……&#@#¥%”
我听得精疲力竭,已无心再以俯卧的姿态在这个空调开到16度的逼仄床底坚持下去。
我偷偷戴上耳机,播放着我的终极催眠曲,在这个心碎的夜晚沉沉睡去。
Rosegarden Funeral Of Sores,Bauhaus - In the Flat Field (Explicit)
你应该明白,上当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任何场合我都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是最蠢的那一个。人性非常简单,如果你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凯子,那你就是一个真正的凯子。
这是我第三次去派出所捞人时,王建老师对我的教诲。
当你遭仙人跳的次数比本地仙人跳从业人员还多,那你就应该考虑换一个地方了。生活在别处。
除了我,没有人会在遭仙人跳后还把自己搞进去,这是技术,也是智慧。所有的套路你都门清,当地的帮派和片警都会来找你取经,犯罪分子的业务能力得到提升,执法机关的刑侦手段得以加强,你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像个教父。
“这是你的乐趣吗?”我问王建老师。
“这是我的态度。”王建老师回答。
每次都把自己玩死并不容易,人生总有走运气的时候,避开它们。王建老师说。
你是那只游走在城市里的鬣狗,谁的裆你都会去掏一下。哪儿不上道哪儿就有你,只要你还有腿,你就得走向最不要脸的地方。记住这一点——底层才有真正的生活。
你从山东到广东,从湖南到湖北;你通过稿费、卖假药、发传单和在猪八戒帮人做设计赚钱,有时候也去火车站做力工和在大学城代写硕士论文;你追逐有夫之妇和良家少女,也勾引洗脚城妈咪和夜总会头牌;你罹患疝气和牛皮癣等顽疾,也在绿化带采集草药撰良方自医;你在派对上呲最烂的果,也在150一晚的宾馆里上最惨的当。
当五个男的闯进房间,错愕地发现那个中招的凯子还是你时,他们还以为被仙人跳的是自己。
你笑着说就当是在老表家一样不用客气,招呼他们坐,光着屁股挨个散烟,搂着妞和他们讲述你一路的故事。
你掏给他们看的东西往往精彩至极,有时是诗歌和匕首,有时是毒药和假枪,有时是伪造的公章和法院的传票,有时是发臭的脓疤和流血的疥疮。
在凌晨2点,你打发最终爱上你的妞离开,按规矩硬塞给了他们5000块钱,然后拨通了扫黄打非的电话。
“这是荒诞吗?”我问王建老师。
“不,这是现实。”王建老师回答。
你不能总是去做正确的事,试着去犯点错。如果你不能抛弃什么,那你也不能拥有什么。王建老师说。
没有人规定你必须去过一个正确的生活,怎样才算正确呢?你在后海村的比基尼派对里穿军大衣,在哈尔滨的冰雕灯会上穿皮短裤,只要你把那块劳力士M126618ln戴上,肯买最贵的酒,总有妞想跟你走,这个时候你和她聊什么,聊200平的江景房和你的M5吗?
你的出场已经是个错误,可错误总能带来机会。王建老师说。我早就不要脸了。
记住,在任何派对送上门的一律不要,谁把你当臭狗屎你就贴谁,一回生二回熟,只要你不拿自己当人,她就会有爱上你的时候,一旦她爱上你,你就离开这个地方。
你坐长途大巴、绿皮硬座、伙三轮和摩的,路过城中村、建材市场、风湿门诊和大专后门,哪里野一点你就多停留几天,吃够了哑巴亏再继续赶路,坑过你的人都坦言没见过你这么贱的。你在兰州火车站找纹眉的刘师做了个半永久满背,上面是你最爱的日本毛片封面,刘师说他纹着纹着都纹硬了。
安红说她见过你。我对王建老师说。在丽江兴文巷那边她看见你被几个男的吊着打。
“是的,要不我去丽江干嘛?”王建老师说。
王建老师说。我的老朋友,性病专家李老师对我下过诊断。她说我像个得了甲沟炎的阴阳人。由于从幼年开始打飞机导致过早谢顶,结果反而形成了乖僻的梦想家气质。她对我做了全面的检查:肛门、腋窝、腹股沟还有十二指肠,最后她建议我在她店里装一副金牙。
“你的尿太甜了,一副金牙至少能让学生记得你的好。”王建老师说,这是李老师说的。
那你是怎么认为的呢?我问王建老师。
“不管怎样,我相信她。假如你也有要好的性病医生,你也会这么做。”
“这是现实吗?我问王建老师。
“不,这是荒诞。”王建老师回答。
“抽烟吗?”王建老师说。
“我不抽,谢谢。”
王建老师掏出两根泰山,插在鼻孔里,我条件反射般连忙给他点燃,高中时养成的谄媚习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们中的大多数,不只是在过去饱尝辛酸,更是过早对未来失去希望。这不对,你不能带着渴求去接受失败,你得去感受失败本身。你要去那些最野的地方,去上当,去被套路贷,当所有人都光鲜亮丽时,你要做最丑陋的那个,当所有人都睿智聪颖时,你要做最愚蠢的那个,当所有人都志得意满时,你要做最丧气的那个。
“这样就会变得牛逼吗?”我问王建老师。
“不,这样只会让你更傻逼。”王建老师回答。
忘掉让自己变得更好这回事,你不会变得更好,要好你早就好了。你要对自己心里有数,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谁胸大你就盯着谁看,谁有钱你就骂谁,谁折了你就上去踩两脚,每天在手机上刷猫刷狗刷摇屁股的靓女和装情圣的俊男,你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文化吗?
王建老师抽完了烟,我连忙把烟屁股从他鼻孔里拔下来,又掏了两根给他插鼻孔里续上,他满意地对我微笑,就像高二那年我打了双百分。
你晚上不睡,早上起不来;9点上班你9点20还在家里拉屎,然后在朋友圈发状态说完了今天又迟到了;你坐飞机误机,坐火车晚点,看电影错场,和人约见从来就没准点过;你还洋洋自得,在网上指天骂地跟玉皇大帝似的,同事和领导看见你就像看见臭狗屎,你牛逼什么?
王建老师说,你要学会逆向思维,先把自己夯在泥巴里,才能真正长出花来。
我中一次仙人跳,你们痛心疾首,我中两次仙人跳,你们以此为戒,我中三次仙人跳,你们传为笑谈,我中四次仙人跳,你们开始思考,我中五次仙人跳,你们觉得牛逼,当我中六次仙人跳时,你们开始把我当传奇了。
你们是我教的最后一批学生,毕业十年来,你们成了医生、商贩、政客、流氓、道士、律师、主妇、学者、无业游民、社会栋梁和流窜要犯,我一直在看着你们,你们身上有我的所有特质,我身上也有你们的所有特质。还记得高考后我给你们上的最后那堂课吗?王建说老师说。
“你给我们讲了《都柏林人》”我说。
你“感觉灵魂退缩到了某个又舒服又堕落的区域。”从这一刻起,“你觉得自己是生活盛宴的局外人。”
王建老师深吸了一口,烟从两边耳朵喷出来,像一个正在炙烤的香炉。
你不能试图去讲道理,你要去爱他们,就跟我爱你舅妈一样。
舅舅啵了一口他怀里的干姐姐,她在舅舅鼻孔里插上一根烟,点上,那份温柔差点在我心里泛起禁忌的涟漪。
你现在还恨我吗?舅舅对新舅妈说。
我爱你。干姐姐回答。
三天前她还叫我老畜生,现在她叫我好老公。你看,人的变化就是这么突然。
在网上审判一个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你无须付出成本,也不必承担责任;你用不着小心求证,却不乏可以大胆判断;就算你最后搞错了,事了拂衣去,拔屌不认人,你还是那个你。
也许你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好人,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一个人的下限决定了他的品质。
宝贝我不是说你。舅舅对干姐姐说,你被蒙蔽的双眼永远剔透,你的89、60、95始终代表了高品质。
被人肉了又能怎样呢,我并不因此而失去什么。要不是她打上门来,她也不会有爱上我的机会。
现实的际遇和虚拟的冲动是两码事。我们单位的小李每月拿3000块还不给买社保,挨骂的对象里永远有他,但这不妨碍他可以成为豆瓣上的节奏大师,谁有名他就带头实施人格爆破,凭借出色的文笔和优秀的信息检索能力,你十八年前在同城聊天室的留言都能被他搞出来鞭尸,在低三下四和一呼百应之间合纵连横、无缝对接,只要网警还没有抓他,你就不能说他是坏人。
快乐永远是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不管是施加的还是对比的。这一点,你必须清楚。
你没去做并不代表你做不到,只是你还没到那份上。
人性就是这样,谁都可以是臭流氓。如果成为流氓是一场考试,有些人30分就及格了,你可能需要80分,这中间的50分就是你们的文明程度差异。在拿到80分成为合格的流氓之前,你有足够的优越感对提前成为流氓的人表示鄙视。
50步当然可以笑100步,现实就是这样,说什么道理都没用。没有谁比谁更好,只有谁比谁更不坏。人性本贱。
事情只要没落到自己头上,你就可以高高挂起。
别人因你而承受的苦难不会让你承受一分钱的损失,但你得到的快感比从月薪3000到月薪5000这样史诗级跃迁来得轻易。趋利避害,你当然迷上了打嘴炮这样的超能力,键盘就是你这种人形哥斯拉射出的原子吐息。
你必须感谢九年制义务教育,感谢冯·诺依曼和威廉波特,没有成为纯粹的文盲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礼物。
都说互联网有记忆,好像这么牛逼的话说出来鞭尸就开始变得合理。
你一岁时尿不湿里掏屎吃,读小学六年级了还在穿开裆裤,初三下学期坐倒数第一排盯着刘美芳打飞机,高二在学校食堂偷包子被抓写了三万字检讨贴在宿舍楼前,大四毕业找不到工作狗急跳墙上了传销的贼船忽悠亲叔叔把开了三年的QQ卖了去贩陨石磁疗仪,你他妈自己的记忆在哪里?
每个人都在变,哪条法律规定了就准你玩蒙太奇,别人必须一镜到底?
我根本就不在乎谁人肉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口口声声扒光我底裤,可我压根不穿底裤,小母牛出差,哪儿都牛逼。
我在火车北站摆摊卖中南海秘闻和裸女挂历,电脑城门口卖盗版黄碟和JAVA圣经,帮领导代笔墨宝卖两万一副的百骏图,替副县长中标挖砂场还替他女儿考英语六级,考场老师看见我男扮女装都惊了——还不是打点清楚了?
你们伤害不了我,你们只能伤害那些可以被伤害的人,要不怎么显得你有本事?
听风就是雨,最大的特长就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实在没讹就自己DIY对话生成器上瞎编几条牛头不对马嘴的无根话“实锤求扩散”,总有一票傻逼跟着你群发,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呼百应特光宗耀祖?
自己生活里没啥事每天混吃等死,就巴不得别人出点事守株待兔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大家祖上都是三代贫农老实巴交,合着德全缺你一个人身上了,诗书礼的传统美德一个不占,倒还在后脑勺粘个马桶圈假装圣人。
看家护院用不着你,你要真有这份心,你去多学点文化,早日实现纳税起征点月薪5000的史诗跃迁,好歹给国家交点税做点贡献,也算是一个有用的人。
柿子专挑软的捏,捏惯了都捏成本能了。碰到戴官帽的硬茬就对着网线跪下磕头,犯再大的事你也能替他找台阶下;遇上老百姓没事都要找出事来就巴不得逮着朝死里整,谁日子过得比你好谁就和你不共戴天。连国家奥运健儿你都能找出茬来网暴,上下两张嘴一进一出你就是个造粪机。
脑补能力一流堪称癔症级别,除了道听途说的下三路谣言,公安机关的话你都不信,就你一个明白人,公检法都得由你这个半文盲来一锤定音,把自己当网络包拯来定位。
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别人,以贱人的规格来包容自己。你上班迟到不学无术好吃懒做怨天尤人还把自己当中流砥柱,全社会都欠了你的。
舅舅示意干姐姐给他鼻孔里把烟续上,我毕恭毕敬替他斟上楼下24块8采购的毛峰,被他教育得五体投地。
生活中处处碰壁,网络上谁与争锋。赚2000块的本事操梁山好汉的心,游手好闲每天让你吃白食才对得住你,否则你就要杀富济贫,你这叫什么人呐?
同理心这种东西就不奢求了,这需要智力和文化的双重基础,门槛较高。
你能不落井下石卸磨杀驴就算给自己积了阴德——什么人才会闲到满世界找人揭短刨人祖坟?别把自己当正义屎者,你见了老太太摔地上你都不敢扶呢!
非但不扶,你还口口声声怪别人不扶;非但怪别人不扶,你还假装老太太来让人扶。你还真是癞蛤蟆戴钢盔,愣充迷彩小吉普了。
舅舅我从来不玩虚的,实干派。网上一律用花名,化身千万的意思。七分假三分真,三分真里又有狡兔三窟,凡事留个尾巴,就怕别人不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找上门来也白搭,周一到周日都在不同的房产里过夜,还分单双周房产证尾数限号,玩的就是一个神龙摆尾。
正反两派通吃,风险对冲,两边我都独领风骚,就诱着他们人肉我,然后看找上门来的两边在小区楼下打架,再报警说聚众群殴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这叫净网行动,代号猎狐计划。
我说舅舅你还真是小母牛举炸药包,牛逼爆了。舅舅说那倒不至于,我顶多算两只小母牛对屁股,比较牛逼。
我说舅舅你再这么谦虚我就要生气了。然后给舅舅点了三根烟插在他面前的西瓜皮上,云雾缭绕中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尊没开光的雕像。
我们尝试用语言去解释一件事物的本质,当我们去描述它时,我们的每一次表达都是在做定义,但事物的本质不会因为定义而变化,或者说,定义无法改变事物真正的本质。
这种差异导致越来越多的东西变得不可言说,信息爆炸产生的表达溢出效应加剧了这种差异,因此我们陷入维特根斯坦式的沉默。
当人们看见个带嘴子的塑胶制品就说它是安全套时,辩解是无力的,你只能沉默。
这是隔壁嫂子跟我说的道理。
我带着注定被误解的心态敲开门向她描述我的困境时,她以宽阔的胸怀包容了我的唐突,并请我和她一起吃起了泡泡冰。
表达可以是任何形式,任何形式一旦具备了现实具象那就成为了表达。嫂子舔着泡泡冰说,表达是注定被误解的。
误解没有力量,误解之所以生效的内核是因为它是一种权力意志。当误解被渲染为共识时,获得权力并通过其发生影响就成为了它的唯一的目的。
嫂子倚着门,左边肩头的吊带以缓慢的速度滑落,在势能即将耗尽时犹如回光返照般快速垂下,只留下了香肩上一道淡淡的绯色痕迹——嫂子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只喜欢和我讲道理。
这里涉及到了两个问题。嫂子用香舌卷起嘴边滴下的那颗冰珠,轻盈又快速地卷回嘴里,喉头细细的咽动就像初露在秋分季节的竹叶上划过。
第一个问题是,误解作为一种对事物的定义,它的运行机制是什么?
嫂子请我进屋坐,然后斜靠在沙发上对我说。基于误解的共识产生后,一定会经历谈判破裂机制,协同失败后共识群落会使用包括蒙羞、联合抵制、特殊利益联合体等工具来实施暴力仪式。误解的定义从语言回归到事物本身,并通过其他工具的实现使误解的定义成为事物的属性,从而达成权力的实现。
这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复杂,嫂子直勾勾盯着懵逼的我说,简单点说,就是当误解被多数人接受,那误解就会成为事物的一种本质。
第二个问题是。嫂子伸了个懒腰,丝质睡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没有阻挡住玉腿的延展,白色的柔光让整个沙发充斥在令人想转移视线又无法移动眼睛的诡异氛围中。
第二个问题是,误解是否会稀释事物原本的工具属性并让认同边界变得模糊?
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就像一大早你敲门问我要安全套,而我给了你泡泡冰,这是一个典型案例。
语言的局限性在于它的可表达性,这是语言本身的矛盾。只要人的思考必须通过语言来定向,这种矛盾就会始终存在。这一点比较晦涩,我向你举个例子。
比如我和你提起锤子时,你会想到作为工具的锤子;当商业信息侵蚀社会话语后,我提起锤子你会想到一个垮牌手机;当你和四川哥老倌相处半个月后,我提起锤子你会想到一根鸡脖。
嫂子用脚趾勾起散在地上的薄毯,堪堪搭在小腿上。在这个过程里,词的认同边界逐步模糊,语言应用的社会性让工具属性消解在词的分散定义里。
那么。我问嫂子。那么,套子呢?理智告诉我泡泡冰和套子之间除了误解带来的想象空间外,在工具层面很难产生通用性;但您告诉我即便是这样,我似乎也可以在里面找到两者之间的某种身份联系。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去卧室说话。嫂子说,冰箱在卧室里,我们再吃一条泡泡冰。边吃边谈,嫂子说。
嫂子从卧室床边的冰箱里掏出一条泡泡冰递给我,然后半躺在床头说,通常,沉默是最不坏的表达方式,而表达方式是一种行为。
但存在主义者认为,行为即是本质。我说。
对,嫂子说。当你沉默时,所有不可言说的都会暂时失效,至少是在你转换表达对象之前。但沉默只是消除了你的哲学困惑,并没有解决你的哲学问题。你需要在底层语境下把语义和语法隔离开来,并把所谓的基本语法规则理解为违反了描述性原则的非良性依赖。
你是说,乔姆斯基?我问嫂子。
是的,乔姆斯基。嫂子回答。
有点热,我说。我把T恤脱了,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嫂子带着赞许注视了那块腹肌大概3-5秒,然后说sorry,空调坏了,By the way,你除了帅气以外也不是乏善可陈。
我说没有关系,谢谢,我大概明白了您说的意思,您是说,语言其实是一个陷阱,并且这个陷阱会让表达从事物的具体本质转移到再定义的本质,从而影响人的现实理解。
嫂子说,就像人们明白泡泡冰无法真正充当套子的作用,但依旧对它提出指责,并要求其他人服从这种指责。甚至,嫂子咬了咬嘴唇,认同它基于指责的工具性。
我茅舍顿开,觉得和嫂子属于那被阴差阳错的命运所耽误的那一对本该交织缠绕的孤独灵魂。
房间里越来越热,实在是受不了,我打算把唯一遮羞的皮裤也脱了,好应付这一份高温带来的不适。这时嫂子潮红的脸庞上那张如夏至樱桃般的小嘴里说出的话,如同在我的左心室插入了一支来自南极冰冠下最彻骨的冷箭。
她念起了诗:
在风边缘的追逐啊
请不要等我
在你到达之前
我也绝不停留
在云尽头的燃烧啊
请容我喝完这杯酒
当你变成灰烬
也是我们再见的时候
这是舅舅的诗。
“笛卡尔关于自我图像的推论确保了怀疑论之下的人类心灵本体存在。对于笛卡尔来说,倘若我们失去怀疑的能力,我们的理性也将不复存在。”
“同时,福柯认为,排除疯癫的他者是一项重要的治理方式,因为疯癫意味着无法怀疑,不会思考。”
她颤抖着把我的嘴从源泉上拔开,鬓角微乱,梨花带雨,香肩半露。
“你过分浓烈的情感已经超越了理智的边界,并呈现出变态心理学(abnormal psycholgy)的典型研究范式结构特征。但我的心也很乱,在对你进行文化和病理的双重诊断前,我希望你能把手从我胸前的软组织上挪开。”
“两个人之间,总得有个明白人。”她说,“很显然那个人不是你。”
“我能理解你对我的迷恋。”她说。
“你的性欲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在重复和修正婴儿时期的感官经验。弗洛伊德认为,虽然婴儿性欲本质上与成人性欲不同,但即便在成长过程中不断的压抑、遮掩和文化重塑之下,早期阶段的欲念也必定会持续影响成人后性欲的发展。”
“不要,你再吮那里就要变得奇怪了!”她有点佯怒,但我不管,我是巨婴。
“我知道你不爱听,你就想一味蛮干。你经历的焦虑和本体不安全感同时也是我经历的焦虑和本体不安全感。我们从对方感受到的自我认同,同时也是从对方感受到的自我毁灭,这其实是一体两面。”
“我们之间清醒或疯癫的状态,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彼此同意的结果。它和我们是否承认无关,因为行为即本质。”
“啊~!”她说。“嗯~!”我说。
“我从我意识不在之处展开思考,因此我存在于我意识的化外之地。”我说,“此刻你可以把我当成野兽。”
“很难相信你居然知道拉康。”她说,“拉康认为,语言和语意共同构成象征秩序,而象征秩序的展开则包括利用文化语言的思考和沟通,以及无意识的欲望。”
我根本不想听她在说什么,一味埋头苦干。我从来言而有信,说自己是野兽,那就绝对野兽。
“你这个畜生,你轻点。啊~!”她说。
“精神分析首先的基础概念就是潜伏于人类理性和意识之下的无意识。拉康相信,无意识不是在社会化之前独立存在于人内心的产物,而是个人成长的文化环境所施加的影响。按照这个理解,你的无意识既属于你,也属于我,同时也属于群体。这其实和笛卡尔的主体存在是对立的。”
“但并没有关系。意识与无意识本来就充满了割裂。如同你现在如禽兽般主动施与,我被动承受;同时我也必须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我正如禽兽般主动承受,你被动施与。”
“这可能是我的悲哀,是你的快活;同时也是我的快活,和你的悲哀。”
“我从未期待你成为一名尽责的病患,能够满足我关于完美诊断对象的想象。因为我知道,在文化意义上,你的疯病也是我的疯病,更是群体的疯病。”
“精神分析从来没有绝对真理的领域,我对你诊断的同时也在自我诊断。”
“比如,如果从拉康的观点来看弗洛伊德,那就会试图去竭力辨识意识形态对文化的塑造,这表示语言的意义体系即话语是被更高的文化规定所掌握的,而掌握了话语也即掌握了权力。”
我停下,说:“你是说,现在反而是你掌握了主动,因为你掌握了话语?”
“不要停!”她说。
“好的!”我说。
“你看。”她说,“我确实掌握了主动。”
“你无需质疑这种权力结构。”她说,“这也是我的治疗方式之一。我此时在试图用第一序控制论来看待你的精神病,结构论家庭治疗法是我对你这个疯逼当下的诊疗手段。家庭成员之间扭曲的沟通策略通常是精神分裂的重要诱因。”
“在利茲定义家庭中健康的基础动力结构时,他认为,理想家庭中的男性需要被赋予‘工具性’的角色,而女性则需被赋予‘表达性’角色,任一角色的弱化都将影响家庭结构,直至恶化成子女精神分裂的诱导因子。”
“我懂了。”我说,“现在咱们这种形式的交互,是在做减法,把家庭关系中的工具人和表达者还原成点对点的极简态,然后试图让我从可能存在的童年家庭沟通创伤记忆中转换角色结构,从而起到修复心理创伤的作用?”
“没错。”她说。
“好。”我说,“我全力配合治疗,你说你的,我干我的。”
“但你的病情确实过于复杂。”她说。
“第一,你表现出焦虑症状。你对社会凝视过于警觉,这迫使你在生活情境中不断自我强制去适应社会强制,但社会强制无法解除,因此你的自我强制也无法解除。”
“第二,你表现出抑郁症状。无助、无力、无价值感让你的社会功能失调,你无法自我规训,去把生活事件当作社会公共事件而非自我个体挣扎。”
“第三,你表现出偏执症状。一方面这是认同归属渴求,一方面这是现实条件型塑。你也许不会意识到自己偏执,而把所有偏执后果归结于外界恶意,但这也是普遍反应。偏执是一种被动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你所有的行为都在不断被外界纠正和规范,同时你又用更加偏执来对抗所谓的外界敌意。”
“第四,你表现出精神分裂症状。这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冲刺,因为我知道关键的时刻就要到来。“那么,还有救吗?”我说。
“也许有救,但不是我。”她说。
“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治疗,我老公不同意我们结婚。”
她潮红的脸颊回归了理性和冷酷,在我外强中干的哆嗦过后,以高傲的姿态躺在下面打量我的万念俱灰。
“那么。”我说,“再见。”
“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
“我不回去,我在庵里过得很好,”舅舅支开替他撑伞的尼姑,对我说道,“雨不大,你就陪我走一走吧。”
于是我便跟舅舅踱步在尼姑庵门口的碎石子路上。雨的确不大,但下得太久,路上还是积满了水。我随便一脚下去,就能踩踏出无数细小的水泡。
舅舅说,“我当初来庵里,发现这些水泡都装着你舅妈的倩影,而现在,我却只看见忘记两个字在我脚下诞生又破碎。这两个字,有时是微软雅黑,有时是新宋体,但今天,它们蜿蜒崎岖,像县委书记家里的张大干字迹。也许因为是你来了。”
我说,你来尼姑庵,果然是为了舅妈。舅舅说,是为了忘记。
我们在尼姑庵门口不停兜着圈子。天色逐渐暗了下去,雨开始下得勤快起来,但舅舅依然没有躲雨的意思。走了一会儿,他朝远处屋檐下的几个尼姑挥了挥手,然后大喊,不用管我,你们先吃。他的声音被雨水冲刷,竟变得模糊又遥远,像是坠井母猪的最后一声哀鸣。
我停下脚步,说,舅妈在家里等你。舅舅说,我要忘记的不是她,是你的另一个舅妈。我说,我猜是第一个舅妈。舅舅说,第一个总是难以忘记。
我听见远方树林传来低沉的簌簌声,仿佛有一个悲伤的野人穿梭于林间。雨更大了。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舅舅终于再次开口。
他抹掉鬓角的雨滴,说,为了忘记你的第一个舅妈,我试过很多种方法。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你应该不陌生。我说,你在凡尘撒野,是一头多情的凶兽,你牙尖嘴利,诓骗妇女,又用波伏娃,黑塞尔或者萨特替自己开脱。我想规劝你,但你说爱情无罪。
舅舅弯下身,捡起一片被雨击落的枯叶。“我走了二十年冤枉路,”他将枯叶放进嘴里,品尝着那来自于大地的苦涩与厚重,接着笃定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爱情的本质是什么。”
我问,“是孤独吗?”
舅舅回答:“是释迦摩尼。”
是释迦摩尼。舅舅说。
人类喜欢谈论爱情。从古至今,天底下的人,无论是诗人,暴君,凶犯,革命家,还是戏剧演员,卖糖果的妇人,雕刻小金鱼的上校,我们所有人都试图去揣摩,去推理,去摸索爱情的真谛。有些人是为了铭记,有些人是为了遗忘。但无人成功,周幽王不行,约翰济慈也不行。所以我想,爱情只是一种附着于其他情绪之上的寄生虫,它本质上依然是亲情,是友情,是军民鱼水情,是思乡之情,是皇上的不杀之情。我在一个夜晚,突然就想到了这一切,想到爱情或许并不存在,所以我们才无法去理解它,去忘记它。毕竟,你无法忘记一个不存在的事物,就像你无法你忘记一头粉红色的北极熊。
我问舅舅,“那这跟释迦摩尼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舅舅说:这跟释迦摩尼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爱情不存在,所以我可以随意编织爱情的定义。今天的爱情是释迦摩尼,那明天它就可以是成都老酸奶,后天又可以是私改了限速的小牛电动车。我说爱情是释迦摩尼,是因为我正身处尼姑庵。倘若我选择自我流放于双流机场,那么爱情就是波音747。
我问舅舅,那为什么是尼姑庵?舅舅说,这里的主持,就是你的第一个舅妈。她以前的名字是晶晶,现在是慧心。
一名尼姑走到我们跟前,说,施主,主持让你们快进屋,别着凉了。舅舅说,我马上来,你让主持先把电热毯打开。
舅舅转过头,捏住鼻子,擤了一滩鼻涕,又随手将那秽物丢弃于雨中。他对我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记住,当爱情是释迦摩尼时,抹去它最好的方式,便是靠近释迦摩尼,但不要去了解释迦摩尼,这很危险,但却必要。这就是我的修行之路,也是你不久的将来。”
“你走吧,不要将我行踪告诉其他亲戚,这里没有你的舅舅,只有一名哀愁的香客。”
说完,舅舅便走向不远处那镶嵌着昏暗灯光的厢房,而我仿佛看见舅舅手中有一根利群燃烧在这初春的夜晚,雨太大,我不知道是什么点燃了那根寂寥的香烟。我想,也许这根利群并未如我想象中那样酣畅燃烧,正如爱情其实并不存在。
舅舅,王建老师,安红,那些不断出现又消失的舅妈,女朋友们,还有我自己。
我曾带着荒诞、戏谑、深沉、胡逼、嘲弄乃至扭曲的复杂情感写过他们的故事,每段经历都是真的,每段经历也都是假的。
它们或者发生过,但事情一结束就宣告消失,所以它可以不真实。
它们也许没发生过,但每一份触感和素描都来自我的经验,所以它们也能叫真实。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博君一笑。
那些挣扎、背叛、释怀、玩闹、欺骗、瞎逼和救赎,那些混乱的意向和不安的理智,都只是你和我在纷繁世界中不断经历又不断抛诸脑后的人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