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卡尔维诺
译 | 毛尖
01
尖脚猫游戏

有这样一个镇子,做什么事情都被禁止了。

现在,因为惟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脚猫游戏,所以镇上的臣民就经常聚在镇后边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脚猫游戏。

因为禁令被制订的时候总有恰当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人觉得有理由抱怨,也没人觉得受不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官员们觉得再没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这些事了,他们就派了传令官四处通知人们一切都开禁了。

传令官来到老百姓喜欢聚集的那些地方。

“听好了,听好了,”他们宣布,“所有的都开禁了。”但人们还是玩尖脚猫游戏。

“明白吗?”传令官重申,“你们现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们回答。“我们玩尖脚猫。”

那些传令官一再地提醒他们的臣民,他们又可以回到他们从前曾经从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职业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愿听,他们继续玩尖脚猫,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来喘口气。

看到他们是白费劲了,那些传令官就回去禀报上面。

“这很容易,”那些官员们说,“现在我们下令禁止尖脚猫。”

人民就是在那时开始反抗的,杀了部分官员。

然后人民分秒必争地又回去玩尖脚猫游戏了。

02
呼喊特丽莎的人

我迈出人行道,朝后退几步,抬起头,然后,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的最高建筑物喊:“特丽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惊吓,蜷缩在我的两脚之间。

有人走过。我又喊了一声:“特丽莎!”那人走近我,问:“你不喊得响一点,她是听不到的。让我们一起来喊吧。这样,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我们一起喊。”于是他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特丽丽丽莎莎!”

一小撮从电影院或咖啡馆里出来的人走过,看见了我们。他们说:“来,我们帮你们一起喊。”他们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第一个人数一二三,然后大家一齐喊:“特丽丽丽莎莎!”

又有过路人加入我们的行列;一刻钟后,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约有20个吧,而且还不时地有新成员加入。

要把我们这么一群人组织起来同时喊可真不容易。总是有人在没数到“三”之前就喊了,还有人尾音拖得太长,但最后我们却相当有效地组织起来了。大家达成一致,就是发“特”音时要低而长,发“丽”音时高而长,发“莎”音时低而短。这样听上去就很不错。当有人退出时,不时地会有些小口角。

正当我们渐入佳境时,突然有人——如果是从他的嗓音判断,他一定是个满脸雀斑的人——问道:“可是,你确定她在家吗?”

“不能确定。”我说。

“那就太糟了,”另一个说,“你是忘了带钥匙,对不对?”

“其实,”我说,“我带着钥匙。”

“那么,”他们问,“你为什么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这儿,”我说,“我住在城市的另一头。”

“那,恕我好奇,”满脸雀斑的人很小心地问,“那到底是谁住在这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一个牙齿暴露的声音问,“你为什么站在这儿的楼下喊’特丽莎’呢?”

“对于我来说,”我说,“我们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换个地方叫喊。这并不重要。”

他们有些恼怒了。

“我希望你没有耍我们。”那雀斑似的声音很狐疑地问。

“什么?”我恨恨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希望他们能为我的诚意作证。那些人什么也没说,表明他们没接受暗示。

接下来有一阵子的尴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说,“我们一起来最后喊一次特丽莎,然后回家。”

这样我们就又喊了一次。“一二三特丽莎!”

但这次叫得不太好。然后人们就纷纷回家了,一些人往东,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广场的时候,我还听到有声音在喊:“特——丽——莎!”

一定是还有人留在那儿继续喊。有些人很顽固。

03
良心

来了一场战争,一个叫吕基的小伙子去问他是否能作为一个志愿者参战。

人人都对他赞扬有加。

吕基走到他们发步枪的地方,领了一把枪说:“现在我要出发了,去杀一个叫阿尔伯托的家伙。”

他们问他阿尔伯托是谁。

“一个敌人。”他回答,“我的一个敌人。”

他们跟他解释说他应该去杀某一类敌人,而不是他自己随便想杀谁就杀谁。

“怎么?”吕基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这个阿尔伯托正是那类敌人,是他们中的一个。当我听说你们要和那么多人打仗,我就想我也得去,这样我就能逮住阿尔伯托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了解这个阿尔伯托,他是个恶棍。他背叛了我。几乎没个由头,他让我在一个女人那儿成了小丑。这是旧话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我可以把整个经过跟你们讲一下。”

他们说行了,这已经够了。

“那么,”吕基说,“告诉我阿尔伯托在哪儿,我这就去那儿和他干一场。”

他们说他们不知道。

“不要紧。”吕基说,“我会找到人告诉我。迟早我要逮住他。”

他们说他不能那样做,他得去他们叫他去的地方打仗,打恰好在那里的人。关于阿尔伯托,他们是一无所知。

“你们看,”吕基坚持说:“我真是应该跟你们讲一下那件事。因为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恶棍,你们去打他是完全应该的。”

但是其他人不想知道。

吕基看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抱歉,也许我杀这个或那个敌人对你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可是如果我杀了一个与阿尔伯托没有关系的人,我会难受的。”

其他人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人颇费了番口舌,跟他解释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可以认定自己要杀的某人是敌人。

吕基耸了耸肩。“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他说,“你们就别把我算上了。”

“你已经来了,你就得干下去。”他们吼道。

“向前走,一、二,一、二!”这样他们就把他送上战场了。

吕基闷闷不乐。尽管他可以随手杀人,但那不过是为了看看他是否可以找到阿尔伯托,或者阿尔伯托的家人。

他每杀一个人,他们就给他一个奖章,但他仍闷闷不乐。“如果我杀不了阿尔伯托,”他想,“那我杀那么一大堆人是一点都不值得的。”他感觉很糟。

同时他们仍在不断地给他颁发奖章,银的,金的,各种各样的。

吕基想:“今天干掉一点,明天干掉一点,他们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就会轮到那恶棍了。”

但是就在吕基找到阿尔伯托之前,敌人投降了。他感觉糟透了,自己干掉了那么多的人,却毫无意义。现在,因为和平了,他就把他的奖章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去敌国到处转悠,把奖章分给那些死者的妻子和孩子。

这样转悠的时候,他就遇上了阿尔伯托。

“好,”他说,“迟来总比不来好。”他就把他干掉了。

那样他就被捕了。他被指控为谋杀并判处绞刑。在审判中,他不停地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但没人听他的。

04
黑羊

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是贼。

一到傍晚,他们手持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出门,走到邻居家里行窃。破晓时分,他们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

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不幸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从别人家里偷东西,别人又再从别人家里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去第一个窃贼家行窃。该国贸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买方和卖方的双向欺骗。该国政府也是个向臣民行窃的犯罪机构,而臣民也仅对欺骗政府感兴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稳,没有富人和穷人。

有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总之是有个诚实人到了该国定居。到了晚上,他没有携袋提灯出门去偷,而是呆在家里抽烟读小说。

贼来了,见灯亮着,就没有进去。

这样持续了有一段时间。该国的人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纵使他想什么都不干地过日子,可他没有理由妨碍别人干事。他天天晚上呆在家里,这就意味着有一户人家第二天没了口粮。

诚实人感到他无力反抗这样的逻辑。从此他也像他们一样,晚上出门,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窃。他是诚实的。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他走到远处的桥上,看河水打桥下流过的情形。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家里失窃了。

不到一个星期,诚实人就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家徒四壁,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但这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错。不,总之是他的行为使其他的人很不安。因为他让别人偷走了他家的一切却不从别人家那儿偷任何东西。这样总有人在黎明回家时,发现家里没被动过——那本该是由诚实人进去行窃的。

不久以后,那些没有被偷过的人家发现他们比别的人家富了,就不想再行窃了。糟糕的是,那些跑到诚实人家里去行窃的人,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因此他们就变穷了。

同时,富起来的那些人和诚实人一样,养成了晚上去桥上的习惯,他们也看河水打桥下流过的情形。这样,事态就更混乱了。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在变富,也有更多的人在变穷。

现在,那些富人发现,如果他们天天去桥上,他们很快也会变穷的。他们就想:“我们雇那些穷的去替我们行窃吧。”他们签下合同,敲定了工资和如何分成。自然,他们依然是贼,依然相互欺骗。但形势表明,富人是越来越富,穷人是越来越穷。

有些人富裕得已经根本无须亲自行窃或雇人行窃就可保持富有。但一旦他们停止行窃的话,他们就会变穷,因为穷人会偷他们。因此他们又雇了穷人中的最穷者来帮助他们看守财富,以免遭穷人行窃,这就意味着要建立警察局和监狱。

因此,在那个诚实人出现后没几年,人们就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了,而只说穷人和富人;但他们个个都还是贼。

惟一诚实的只有那个诚实的人,但他不久便死了,是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