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画作、雕塑和装置艺术品中,百分之九十都一文不值,这一比例许多人都说过。在先前的时代,情况也并无大多差别,只是那时艺术家少,作品也少。所以,在当今挑选就比以前更为重要。但观赏者该如何挑选,又该如何衡量艺术的价值呢?
观赏者首先要做到的是,坦然面对他在艺术中遭遇的东西。他要能信任自己的感受,同样也要信任可称之为艺术感的直觉。这样的感觉也许不会表现得特别鲜明,因为没有人天生具备某种深刻的艺术感,它总是后天逐渐发展出来的。这恰恰也是辨认优秀作品的一个出发点:好艺术会指引观赏者的品味,激发人们的艺术感,在最理想的情况下甚至会加强艺术感。
然而今天大量的艺术品似乎都不再关照观赏者。它们不过是过于冷冰冰的象征物,不会让人有任何感觉,很多感性品质都已经被屏蔽掉了。除了这样感情匮乏的表达形式之外,当代艺术中还有一种由于过度丰富而造成的缺陷:情感满溢的画作和雕塑让观赏者很难在面对饱胀的激情时还能产生自己的感受——表现野蛮就必须野蛮,表现血就必须血腥,表现死亡就必须死气沉沉,这样的原则造就了一种不断重复的艺术。它吸引人但又是毫无魅力的,它想通过外表的喧哗来制造内心的共鸣,但在观赏者心中也许除了一点恶心和恐惧就再没什么别的了。没有人能把感情描绘出来或雕刻出来。好的艺术不会下达悲伤和快乐的命令,那样做只会让观赏者感到情感上的负担和压力;好的艺术也不会为观赏者提供一种设定好的感受,它会允许观赏者踏入没有限定规则的情感地界。
艺术必须构建一种期待
所以,即使是美,也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宏伟的和谐和完美。艺术必须构建一种期待,却不会马上满足这一期待。如果失去了解谜、思考和拒绝的快感,艺术带来的喜悦会迅速衰竭,只留下冲淡了的神秘主义或者隐晦的私人神话。好的艺术提供的是另外的东西,它促使观赏者不仅要去感受,也要去理解。
一幅画不是词典的条目,一件雕塑也不是实用读物或者一种严格遵循理性来解释世界的形式。如果艺术一开始就提供清晰而有约束力的答案,那它就不再是艺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反过来便是对的,不是说它应该逃脱所有问题。有的艺术家认为,必须尽可能制造出莫名其妙、模糊不清的东西,他们逃到了抽象形式的高寒之处,或者布下魔幻象征主义的迷网。但是对于艺术家来说,重要的不是表现出他们喜欢宣称的那种尽可能多的“影响和延续性”,而是对平衡的把握更为重要。一件艺术品只有在既有规则下开拓出自己的规则,才能被人理解。所以它必须是可以接近的,又不能过于浅直。
一种敢于多样化又追求一致性的理想化的艺术,已经在18世纪的英国得到了集中培育。当时,恪守规则和毫无规则的形式被看做同样无趣,而在适应与偏离之间游刃有余则更具魅力,这类似于民主社会的原则:它以平等为基础,但只有在平等中才允许出现不平等。当时的艺术家既比现在轻松又比现在艰难:他们开始于寻常,又稍稍转向了不寻常;观赏者可以理解他们,但在这理解中又感到诧异。
视觉消耗和观赏者承受力之间的关系是否恰当?
观赏者和艺术品之间的关系往往是给与拿的关系。只有投入关注、付出耐心、献出时间的人才能变得富有——他会获得画面和故事,他的想象力、感受力都会得到增强。不过消耗和承受之间的关系必须恰当。这一点也可以用来检验好的艺术。一件作品用什么来抵偿观赏者付出的努力?大肆摆弄的姿态和物质上的铺张承诺了怎样的回报?虽然不能把艺术硬性塞入收支平衡的模板,但是一部800页的长篇小说,理所当然比一本150页的中篇小说有更多的内容。所以规模越大,变得乏味的危险就越大。
好的艺术邀人进入作品的背后,它希望打开几扇小门,引人进入更深的讨论。它想开启未知的经验领域,或者为寻常的主题提供非寻常的解读。好的艺术要求实现更多的东西。它牢牢吸引住观赏者,增强他的好奇心,推动他再次回来,再度观看、持续观看。不少人会径直走过他们认识的一幅画,声称已经看过了。但是一幅好的作品不会在第一次接触时就让人看个够。相反,它会在重逢时显出魅力。其中一个观赏者难以意识到原因便是:在再度观看的过程中,观看本身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化。